陽光又高又遠,顯得很小,顯得很涼。
風蕭蕭,漫卷著枯黃,掠過荒蕪的山崗。
敞著懷的黑色上衣在風里翻飄,因為斜過肩頭的槍套背帶束縛,不時拍打著衣內的白衫,撲啦啦響。
狗漢奸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站在風里靜看小路前方的落葉村,村中有個大院,那曾經是他長大的家。
李有才沒想到,當初給前田大尉順口出的餿主意,是用在他哥李有德身上的,他就快有個皇軍嫂子了!
而這件事,前田大尉還偏偏讓李有才來給李有德送信,所以李有才來了,到了落葉村。前田大尉為什么這么做?這就是李有才正在思考的問題,是要考察我們兄弟的實際關系么?還是準備提拔我了?要么只是前田的惡趣味?還是我想多了?
“二哥,風這么大……你冷不冷?換個地方成不成?在這都站了一盞茶了,咱倆在這等啥呢?到底進不進村?”
李有才收回了遠望的目光,歪頭看了看身邊的人:“尾巴,你說……你為啥跟著我呢?”
“你是我二哥啊?我不跟你……跟誰?”
“他李有德論關系你也能叫得上大哥呢,你看看人家李勇,現在都營副了,跟我混有個屁出息?”
“你以為我不想跟大爺混啊?只怪從小跟你玩大了,一點好都沒學,大爺都不拿正眼看我……”
“這么說……還成了我欠你了?”
“可不么!”
盯著李尾巴的滿臉委屈看了幾秒,墨鏡后的眼睛笑了:“想穿警服么?”
“啥意思?咱不干便衣隊啦?”
“不是我,是你。落葉村就你這么一個姓李的還認我,去縣里警隊吧,那地方離子冇彈遠,還方便你逛窯子。”
“真的?”李尾巴興冇奮的差點冒鼻涕泡。
“唉——你二哥我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一無所長,注定一輩子是條臭泥鰍,永遠爬不出臭水溝,只能給你這點好了。”
“二哥,其實我覺得你最厲害,我七叔會看相你知道吧?他都跟我說過。”
“哦?”李有才的墨鏡掉下來半截,鏡片上緣露出了好奇的眼,盯著李尾巴問:“你七叔那個大半仙居然也這樣夸我?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他說你頭上有反骨,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
李有才的發型隨即凌亂在風中。
李有才進村了,領著李尾巴這個小狗腿子,順著落葉村里的大路,邁著方步走向李家大門。
“哎,五嬸,好久不見了啊!”他戴著墨鏡笑嘻嘻朝經過的婦人打招呼。
“呸!狗漢奸!”婦人一身正義,咬牙切齒低聲罵。
“我哥也是吧?怎么沒見您這么罵他呢?”
婦人甩下不屑離去。
“哎,屁豆子,還記得我吧?”他笑嘻嘻朝一個經過的孩子打招呼。
啪嘰一聲,孩子順手將個爛菜葉子扔在李有才的肩膀。
“小崽子我招冇你惹你了?信不信我現在就逮捕你?我說站住你聽到沒有?”
李尾巴看了看跑走的小孩道:“二哥,當初你為了訛錢捆了人爹娘差點送憲兵隊去。嘿嘿嘿……”
李有才扯落沾在衣服上的爛菜葉,仔細抖落抖落,重新恢復陽光的笑容:“回到老家的感覺真好!”
李家大門口,寬敞,氣派,不但有兩個石獅子鎮宅,現在還有兩個偽軍站崗,一左一右背著槍。
李勇一身軍裝從大門里走出來,皺著眉頭道:“二哥,我已經說你是來替太君送信的,可大爺還是不準你進門。要不……你把信給我,我替你送進去。”
站在大門臺階下的李有才回頭看身后大門外的空地,風吹過,浮塵飄走,陽光下的土色發白,愈發空曠。
沉默少許,重新面對臺階上的李勇,推了推墨鏡,本來已經沒有表情的臉上重新掛上微笑:“想當初你李勇管我叫二爺,現在……營副了吧?改口叫二哥了?你比我大啊?這不差輩了么?”隨即朝上一抱拳:“李副營長,在下李有才,小小便衣隊長實在不敢勞您長官大駕捎信,以后還得多仰仗您呢,我得稱您一聲李哥,祝您宏圖大展,步步高升。”
這番話說得李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自然地推了推帽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伸手摸出前田給李有德的信,當著李勇的面,把信封和里面的信一并撕了,撕得有條不紊,不緊不慢,撕成一條條,再撕成一塊塊,然后隨手撇在風里:“李哥,麻煩您轉告李有德,他打的不是我李有才的臉,而是前田大尉!”
“這……”李勇這才反應過來,傻了。
“實話告訴你,我是來賀喜的!呵呵,帝國閨秀,冰清玉潔沉魚落雁,這是皇軍賞賜的恩澤啊,這是天大的好事。另外我告訴你,這是我主動跟皇軍建議的,幫李家爭光,這是多大的榮耀你懂不懂?這是李家獨一份!你說你們高不高興?嗯?”
“什么意思?”李勇壓根兒沒聽懂。
李尾巴在李有才屁股后搭了一嘴:“皇軍賞給大爺一個日冇本媳婦,想看大爺什么時候方便成婚。”
“啊?不是……你等我再去叫大爺……”
“用不著!”李有才當場叫住了想要返身的李勇:“當初八路的刺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你也在吧?”回頭指著大門外的空地中間:“好像是跪在那,是不是?跪到腿軟啊,現在還疼呢。”
“呵呵,李家這門太大,我李有才還沒這門檻高呢,算個屁啊。行了,就這么著吧,李哥,您忙,小弟告辭。”
狗漢奸毫不猶豫離開了李家大門,他的背影在風中穿過了大門外的空地,逐漸向村外依稀。
尾巴有點緊張,邊走邊問:“你把信撕了,跟前田大尉怎么交差啊?瘋了你?二哥,你倒說話啊?”
“呵呵,說什么?實在不行……我投八路去得了。”
尾巴一個不留神摔倒了。
李有才并不緊張,他知道這種事皇軍希望大張旗鼓,信使沒能進李家大門,信被撕了,前田大尉當然會憤怒。不過李有德知道了來意后,肯定追悔莫及,皇軍上趕著送上門他沒表態,就只能事后彌補。李有才斷定李有德會立即做個八抬大轎,敲鑼打鼓進城去娶,這不比皇軍想要的宣傳效果更好么!只是他李有德……顯得更悲催了點,聽了李勇轉述之后他可能會當場吐血,主動去娶還得順便負荊請罪,除非他不想活了!
為此,前田大尉反而會更高興吧?這信撕得簡直是錦上添花,而同時,他也會真正相信,我李有才真的邁不進李家大門了,我與李家再無瓜葛。所以……前田會先打我一個大巴掌,讓我為撕他的信而長教訓;然后,再以別的名義賞給我一個大甜棗。
我他么天生就是個好狗腿子!
聽到了懶散的腳步聲,河邊的胡義扭頭,看到了正在接近中那張笑嘻嘻的臉,擺在駁殼槍冇手柄附近的手自然垂下。
狗漢奸把墨鏡拉下來一些,露出他的眼:“你居然還活著?”
“失望了?”
“當然失望!你死了我得多省心,又找我干嘛?”李有才來到胡義身邊停住,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
“我想知道縣城里有多少卡車,冇摩托隊的規模又有多大?”
胡義開門見山,結果李有才當場跌倒,一屁股跌坐在河邊草叢,摘掉墨鏡瞪大了眼珠子:“非要作到死是不是?真冇英雄啊!現如今那城墻上連蚊子都飛不進去,你還敢打?我說胡長官,既然你這么想死,何不死在我手里呢?拎著你的人頭我還能到縣里立功領賞,你也不用再作了,還成全了小弟我,這不兩全其美?”
胡義當場拽出了槍套里那把M1932,打開槍機關閉保險子冇彈上膛一氣呵成,順手將槍撇向李有才懷里。
可把李有才嚇壞了,慌不迭地雙手接:“留神,走了火!誒呀我……好險。”到手后他趕緊把槍保險開了,憤憤道:“不帶這么鬧的!”
胡義一笑:“我惦記的是往東送糧的運輸隊。”
李有才舉起胡義這把槍往河面上瞄了瞄:“達特桑十八式卡車四輛,九四式卡車兩輛,其中一輛據說上一趟運糧的時候在路上被游擊隊打壞了,還沒修好。”
“什么達特桑十八九四的?有什么區別?你只說六個車,壞了一個不就行了。”
“達特桑大點,是運糧的;九四小點,里邊是押糧的皇軍。你說這區別對你有用沒有?”
胡義眨了眨眼,這還真是有用,省得猜哪輛車后的帆布里是鬼子了:“那你再說點細節。”
“在遠處看的話……最大的區別是車后輪,達特桑是兩個后輪貼在一起,側邊看起來像是一個,九四卡是前后排著,側邊看起來是兩個后輪,懂了沒有?看你這笨樣兒是沒聽懂,我給你畫……”
“別拿我的槍口畫行不行?”胡義當場把槍從李有才手里搶了回來,心疼地吹著槍口上的灰塵。
“一把槍而已,至于這么心疼么。”李有才從地上撿個樹枝,邊畫邊開始跟胡義說縣城里運糧的汽車和摩托隊狀況。
“我要有個日冇本嫂子了,你說我是不是該高興?”
“該!”
“我要離開綠水鋪了,你說你是不是該高興?”
“離開綠水鋪?你要去哪?”
“進城。雖然現在還沒確定,但我知道就是這幾天的事。”
“那以后我怎么聯系你?”
“大哥……我就是要躲你這個瘟神才想進城!還聯系?我還年輕,以后不要再說你認識我行不行?”
“好吧。”
“那我走了啊?”
“別讓我再看見你!”
“放心,以后見你我繞著走,絕對不讓你看見!”
下午的晴空,水面的波光,河岸的枯草,微涼的風中,軍人和漢奸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