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還沒有出海,他怕暈船,他選了條最大最穩的海船,這條船卻正在裝貨。
已收了他五百兩銀子的船主人,是條標標準準的老狐貍,口才尤其好!
“貨裝得越多,船走起來越穩,就算你沒有出過海,也絕不會暈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兩天有什么關系?”
他用長滿了老繭的手,用力拍著陸小鳳的肩,“我還可以介紹個好地方給你,到了那里,說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陸小鳳忍不住問:“那地方有什么?”
老狐貍朝他擠了擠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來的,那地方都有。”
陸小鳳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開的?”
老狐貍也笑了,大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已開始喜歡你。”
那地方當然是他開的,所以就叫做“狐貍窩”。
所以陸小鳳只有在狐貍窩等著他裝貨,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們心目中,狐貍總是最聰明狡猾的動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們的窩。至少總該比其他動物的窩舒服些。
事實上也如此。
終年漂浮在海上的人們,只要提起“狐貍窩”這三個字,臉上就會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會覺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們能想得到的事,在狐貍窩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們想的,通常都不會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間,前面四間比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廳,屋子雖然已破舊,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這里來的人,不是來看房子的。
溫暖潮濕的海風從窗外的海洋吹來,帶著種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里是煙霧騰騰,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們的各種欲望。
大家賭錢都賭得很兇,喝酒也兇,找起女人來更像是餓虎。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他年紀還很輕,黝黑英俊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氣,又帶著幾分野氣,眼睛黑得發藍,薄薄的嘴唇顯得堅強而殘忍。
開始的時候女人們都對他很有興趣,然后立刻就發現他外表看來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實卻冷得像是一塊冰。
陸小鳳一走進來就看見了他,他正在剝一個雞蛋的殼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帶殼雞蛋,只喝純凈的白水。
陸小鳳并不怪他,他們本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陸小鳳親眼看見,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經有三次幾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應特別快,現在已死過三次。
他當然不能不特別小心。
一個胸脯很高,腰肢很細,年紀卻很小的女孩子,正端著盤牛肉走過去,眼睛里充滿了熱情,輕輕地說:“這里難得有牛肉,你吃一點。”
他根本沒有看她,只搖了搖頭。
她還不死心:“這是我送給你的,不用錢,你不吃也不行。”
看來她年紀雖小,對男人的經驗卻不少,臉上忽然露出種很職業化的媚笑,用兩根并不算難看的手指,夾起塊牛肉往他嘴里塞。
陸小鳳知道要糟了,用對付別的男人的手段來對付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開始這么想的時候,整盤牛肉已蓋在她臉上。
牛肉還是熱的,湯汁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煙。
屋子里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這女孩子卻已大哭。
少年還是冷冷地坐在那里,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兩個臉上長著水銹的壯漢,顯然是來打抱不平了,帶著三分酒意沖過來。
陸小鳳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開始這么想的時候,兩條海象般的大漢已飛了起來,一個飛出窗外才重重的跌下,另一個卻眼看著就要掉在陸小鳳的桌子上。
陸小鳳伸手輕輕一托,將這個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終于抬起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陸小鳳笑了笑,正想走過去跟他一起吃雞蛋,這少年卻已沉下臉,又開始去剝他的第二個雞蛋。
陸小鳳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著這少年,卻好像遇見了一道墻壁,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陸小鳳無疑也是個很能讓女孩子感興趣的男人,剛找到位子,已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來了,頭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嘔。
只不過陸小鳳在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從不會給女人難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著她們頭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馬換將:“剛才那個小姑娘是誰?”
“這里的小姑娘有好幾十個,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就是臉上有牛肉湯的那個。”
付出了一點“遮羞費”之后,兩個頭上有刨花油的,就換來了一個臉上有牛肉湯的。她臉上當然已沒有牛肉湯,卻也沒有笑容,對這個長著兩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
幸好陸小鳳的興趣也不在她身上,兩個人說了幾句比刨花油還無味的話之后,陸小鳳終于轉入了他感興趣的話題。
“那個只吃煮雞蛋的小伙子是誰?姓什么?叫什么?”
那少年在客棧里賬簿上登記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雞蛋活活噎死。”這就是她對他的最后結論。
只可惜他暫時已不會被噎死了,因為他已連蛋都不吃。他站起來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格”的一響,一排九枝弩箭飛進來,直打他的背后。
箭矢破空,風聲很尖銳,箭上的力道當然也很強勁。
陸小鳳正在喝酒,兩根手指一彈,手里的酒杯就飛了出去,一個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幾聲響,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兩根當然傷不了那少年,陸小鳳已箭一般竄出去,甚至比箭還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他再回來時,少年岳洋也不見了。
“他回房睡覺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說話的正是那臉上已沒有牛肉湯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對陸小鳳有了興趣。
年輕的女孩子,有幾個不崇拜英雄?
她看著陸小鳳,眼睛里也有了熱情,忽然輕輕地問:“你想不想吃牛肉?”
陸小鳳笑了,也壓低聲音,輕輕地說:“我也想睡覺去。”
后面的二十多間屋子更舊,可是到這里來的就不在乎。
對這些終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來說,只要有一張床就已足夠。
牛肉湯拉著陸小鳳的手。
“我外婆常說,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腸胃。”她嘆了口氣,“可是你們兩個為什么對吃連一點興趣都沒有?”
“因為我怕發胖。”
他們已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她卻沒有開門。
陸小鳳忍不住問:“我們不進去?”
“現在里面還有人,還得等一下。”她臉上帶著不屑之色,“不過這些男人都像餓狗一樣,用不了兩下就會出來的。”
在餓狗剛啃過骨頭的床上睡,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陸小鳳已準備開溜了,可是等到她說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間房時,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他對這少年顯然很有興趣,這少年的樣子,幾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時一樣,惟一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會將牛肉蓋到女孩子們臉上去。
房門果然很快就開了,一條猩猩般的壯漢,帶著個小雞般的女孩子走出來。
奇怪的是,小雞還在鮮蹦活跳,猩猩卻好像兩條腿已有點發軟了。
兩個女孩子吃吃地笑著,偷偷地擠眼睛。
“你嘴上的這兩條東西,究竟是眉毛?還是胡子?”小雞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陸小鳳趕緊推開了她的手,突聽“砰”的一響,隔壁的房門被撞開,“啪”的一聲,一條東西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條毒蛇。
女孩子尖叫著逃了,陸小鳳竄了過去,就看見岳洋還站在門口,臉色已有點發白。
床上的被剛掀起,這條毒蛇顯然是他從被窩里拿出來的。
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陸小鳳已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是搶了人家的飯碗?還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著他,擋在門口,好像已決心不讓他進去。
陸小鳳也擋住了門,決心不讓他關門:“別人想要你的命,你一點都不在乎?”
岳洋還是冷冷地看著他,不開口。
陸小鳳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誰?”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總喜歡管我的閑事,我就會很想讓他以后永遠管不了別人的閑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陸小鳳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陸小鳳眉心。
陸小鳳只有閃避,剛退后半步,房門“砰”的一聲關起。
接著屋里也發出“砰”的一響,他好像將窗子都關上了。
陸小鳳站在門口怔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從地上把那條死蛇拿了起來,就著走廊上的一盞燈籠看了半天,又輕輕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斷,是被人用兩根手指捏斷的,這條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極堅硬,連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斬斷。這少年兩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陸小鳳差不多。
陸小鳳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則別人豈非要把他當做我的兒子?”
也許連他自己都會認為這少年是他的兒子。
夜終于靜了。
剛才外面還有人在拍門,陸小鳳只有裝作已睡著,堅持了很久,才聽見那熱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門上踢了一腳,恨恨地說:“原來兩個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腳步聲就漸漸遠去。
現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濤拍岸聲,對面房里男人的打鼾聲,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聲。
右面岳洋的房里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不但武功極高,而且出手怪異,不但出手怪,脾氣更怪。
他究竟什么來歷,為什么有那些人要殺他?
陸小鳳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來,連睡都睡不著。
睡不著的人,最容易覺得餓,他忽然發覺肚子餓得要命。
雖然夜已深,在這種地方總算可以找到點東西吃,誰知房門竟被牛肉湯反鎖住。
幸好屋里還有窗戶。
這么熱的天氣,他當然不會像那少年一樣把窗子關上睡覺。
屋里既然沒有別的人,他也懶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擰身就已竄出窗戶。
一彎上弦月正高高的掛在天上,海濤在月下閃動著銀光。
他忽然發現岳洋的窗外竟有一個人蹲在那里,手里拿著個像仙鶴一樣的東西,正對著嘴往窗里吹氣。
陸小鳳從十來歲時就已闖江湖,當然認得這個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門才會用的雞鳴五更返魂香。
這個人也已發現旁邊有人,一轉臉,月光正好照在臉上。
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卻長著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陸小鳳凌空翻身,撲了過去。
誰知這個人不但反應奇快,輕功也高得出奇,雙臂一振,又輕煙般掠過屋脊。
一個下五門的小賊,怎么會有如此高的輕功?
陸小鳳沒有仔細去想,現在他只擔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沒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時,就發現窗子忽然開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著他。
有人在窗外對著自己吹迷香,這少年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等人走了才開窗戶。
陸小鳳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三更半夜的,為什么還不睡覺?”
陸小鳳只有苦笑:“因為我吃錯了藥。”
這一夜還沒有過去,陸小鳳的麻煩也還沒有過去。
他回房去時,才發現牛肉湯居然已坐在床上等著他!
“你吃錯了什么藥?春藥?”她瞪著陸小鳳,“就算你吃了春藥,也該來找我的,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陸小鳳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還不止一種。”
“你還有什么病?”
“餓病!”
“這種病倒沒關系。”她已經在笑,“我剛好有種專治這種病的藥。”
“牛肉?”
“饅頭夾牛肉,再用一大壺吊在海水里凍得冰涼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樣?”
陸小鳳嘆了口氣:“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這種更好的藥了。”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陸小鳳醒來時還覺得肚子發脹,頭痛如裂。
還不到中午,前面的廳里還沒有什么人,剛打掃過的屋子看來就像是口剛洗過的破鍋,油煙煤灰雖已洗凈,卻更顯得破舊丑陋。
他想法子找來壺開水,泡了壺茶,剛坐下來喝了兩口,就看見岳洋和另外一個人從外面新鮮明亮的陽光下走了進來。
兩個人正在談著話,岳洋的神情顯得很愉快,話也說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這個人,卻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雞鳴五更返魂香對付他的,那張又長又狹的馬臉,陸小鳳還記得很清楚。
陸小鳳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誰?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任何人的毛病比這少年更大。
看見了他,岳洋的臉立刻沉下,兩個人又悄悄說了幾句話,岳洋居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陸小鳳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忍不住問道:“那個人是你朋友?”
他問的當然就是那長臉,現在正沿著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陸小鳳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陸小鳳吐出口氣,這少年總算還能分得出好壞善惡,還知道誰是他朋友,誰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陸小鳳又傻了,正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卻不想再談論這件事,忽然反問道:“你也要出海去?”
陸小鳳點點頭。
岳洋道:“你也準備坐老狐貍那條船?”
陸小鳳又點點頭,現在才知道這少年原來也是那條船的乘客。
岳洋沉著臉,冷冷道:“你最好換一條船。”
陸小鳳道:“為什么?”
岳洋道:“因為我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來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很想換條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了。”
岳洋的臉色變了變,宿醉未醒的老狐貍正好在這時出現。
他立刻走過去理論,問老狐貍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貍口中說來,這件事實在簡單得很:“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的,你們兩位又都急著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長滿了老繭的大手,拍著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熱鬧,何況,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來的,你若想換條船,我也可以把船錢退給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兩。”
岳洋一句話都沒有再說,掉頭就走。
老狐貍瞇著眼睛,看著陸小鳳,笑嘻嘻的問:“怎么樣?”
陸小鳳抱著頭,嘆著氣道:“不怎么樣。”
老狐貍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湯喝得太多了。”
午飯的時候,陸小鳳正準備勉強吃點東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來找他,將一大包東西從桌上推到他面前:“這是五百兩銀子,就算我賠你的船錢,你一定要換條船。”
他寧可賠五百兩給陸小鳳,卻不肯吃一百兩的虧,收老狐貍的四百兩,這是為什么?
陸小鳳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貍那條船?卻一定不讓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陸小鳳道:“為什么?”
岳洋道:“因為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陸小鳳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從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為什么?”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道:“因為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下去!”
岳洋瞪著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陸小鳳淡淡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后悔過一次。”
他做事的確從不后悔,可是這一次,他倒說不定真會后悔的。只不過當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過得很沉悶,每件事都很乏味。
頭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總會覺得情緒特別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惟一令人值得興奮的事,就是老狐貍忽然宣布:“貨已裝好,明天一早就開船。”
第二天凌晨,天還沒亮陸小鳳就已起來,牛肉湯居然一晚都沒有來找他麻煩,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這一晚上他雖然也沒有睡好,可是頭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擻,滿懷興奮。
多么廣闊壯觀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綺麗的海外風光,正等著他去領略欣賞。
經過那么多又危險、又可怕、又復雜的事后,他總算還活著,而且總算已擺脫了一切。
現在他終于已將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島國,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島國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為秦皇去求不死藥的方士徐福,從中土帶去的四百個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聽說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麗多情,對男人更溫柔體貼,丈夫要出門的時候,妻子總是跪在門口相送,丈夫回家時,妻子已跪在門口等著替他脫鞋。
一想到這件事,陸小鳳就興奮得將一切煩惱憂愁全都拋到九霄云外。
一個嶄新的世界正等著他去開創,一個新的生命已將開始。
天雖然還沒有亮,可是他推門出去時,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對著海洋在沉思。
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線陽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燦爛,壯闊輝煌。
他忽然轉過身,沿著海岸慢慢地走過去。
陸小鳳本來也想追過去,想了想之后,又改變了主意。
反正他們還要在一條船上漂洋過海,以后的機會還多得很。
風中仿佛有牛肉湯的香氣。
陸小鳳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熱熱的牛肉湯,實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著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濤拍岸,打濕了他的鞋子,也打濕了他的褲管。
他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確有心事,他的心情遠比陸小鳳更興奮、更緊張。
這一次出海,對他的改變更大,昨天晚上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連夜趕回家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孝順兒子,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
只要他聽話,無論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種完全獨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獨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溫柔賢慧,受盡一生委屈的母親,他今晨醒來時眼中還有淚水。
可是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他決心不再去想這些已無法改變的事,抬起頭,就看見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塊巖石下等著他。
胡生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也在旭日下發著光。
看著這少年走過來,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和驕傲。
這是個優秀的年輕人,聰明、堅強、冷靜,還有種接近野獸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災難和危險在哪里。
他知道這少年一定可以成為完美無瑕的好手,這對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極有價值。
現在的少年們越來越喜歡享受,能被訓練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帶著贊許之色,看著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著。”
他說的是實話,在他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說實話。人們都通常只因尊敬才會誠實。
對這點胡生顯然也很滿意。“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人還有沒有來找你麻煩?”
岳洋道:“沒有。”
胡生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擔心他,他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別人眼中,陸小鳳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人,這只怕還是第一次。
胡生從懷中拿出個密封著的信封,交給了岳洋:“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做完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過來,拆開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的表情,一雙手也開始發抖。
胡生問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漸漸恢復鎮定,將信封和信紙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贊許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對一個人發出的,除了這個人和自己之外,絕不能讓任何第三者看見。
這一點岳洋無疑也確實做到。
胡生又在問:“這次是要你做什么?”
岳洋直視著他,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殺了你。”
胡生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誰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卻要殺我!”
岳洋目中充滿痛苦,聲音卻仍冷靜:“我并不想殺你,可是我非殺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沒有人知道的,你難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著他,眼色已變得刀鋒般冷酷,緩緩道:“那么你就不該告訴我。”
岳洋道:“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機暗算,也許還能得手,現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閉上嘴,薄薄的嘴唇顯得更殘酷,忽然豹子般躍起。
他知道對方的出手遠比他更兇狠殘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體力將對方制服。
胡生顯然沒有想到這一著,高手相搏,本來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等到他警覺時,岳洋已撲到他身上,兩人立刻滾在一起,從尖銳崢嶸的巖石上滾入海中,像野獸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開始喘息。他年紀遠比這少年大得多,體力畢竟要差些,動作看來也不比這少年野蠻。
他想去扼對方脖子時,岳洋忽然一個肘拳撞在他軟脅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著就翻身壓住了他,揮拳痛擊他的鼻梁。
這一拳還沒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遲疑,這一拳還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臉上濺出了血,無力再反抗時,他才從胡生懷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騎在胡生身上,用一只手拆開信來看了看。
他神色又變了,慢慢地站起來,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傷?
胡生也掙扎著坐起,喘息著道:“這不過是試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絕對遵守命令。”
他滿面鮮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臉看來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卻在笑:“現在你已通過了這一關,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轉過身,大步向前走。
他轉過身的時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淚光,可是他勉強忍耐住。
他發誓絕不再流淚。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傷。
對他來說,“感情”已變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險。危險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別人!
開船的時間又改了,改在下午,因為最后一批貨還沒有完全裝上。
本已整裝待命的船夫水手們,又開始在賭錢,喝酒,調戲女人,把握著上船前的最后機會,盡情歡樂,然后就要開始過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來發現情欲勃起時,也只有用手解決。
陸小鳳肚子里的牛肉湯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準備找點事消遣消遣,就看見衣服破碎,滿身鮮血的岳洋,從海岸上走回來。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剛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別人拼命?去跟誰拼命?是不是他那長著張馬臉的大哥?
這次陸小鳳居然忍住了沒有問,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看見。
岳洋正在找水喝。無論誰干吞下兩個信封和兩張信紙后,都會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臺上,恰巧有壺水,那里本來就是擺茶杯水壺的地方,只不過一向很少有人光顧,這里的人寧可喝酒。
這壺水還是剛才一個獨眼的老漁人提來的,一直都沒有人動過。
現在岳洋正需要這么樣滿滿一壺水,甚至連茶杯都沒有找,就要對著壺嘴喝下去。
一個人在剛經過生死的惡斗后,精神和體力都還在虛脫的狀況中,對任何的警戒都難免松懈,何況他也認為自己絕對安全了。
陸小鳳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這兩天來連一滴水都沒有喝過,為什么提了壺水來?
這個想法使得陸小鳳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貍窩里喝水的,本就只有這少年一個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個獨眼的老漁人卻一直在偷偷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趕快將這壺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對上了水壺的嘴,陸小鳳突然從懷中伸出手,兩根手指一彈,將一錠銀子彈了出去,“叮”的一聲,打在壺嘴上。
壺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覺得手一震,水壺已掉在地上,壺水傾出,他手上也濺上幾滴水珠,湊近鼻尖嗅了嗅,臉色立刻改變。
陸小鳳用不著再問,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轉過身,正準備悄悄地開溜,陸小鳳已竄過去。
老漁人揮拳反擊,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著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更快,一伸手,就擰住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將他整個人拿了起來,送到岳洋面前:“這個人已經是你的了!”
岳洋看著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這么樣一個人干什么?”
陸小鳳道:“你難道不想問是誰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著問,我知道是誰想害我!”
陸小鳳道:“是誰?”
岳洋道:“你!”
陸小鳳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卻打落我的水壺,不是你害我,是誰害我?”
那老漁人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這條膀子已經快被你捏斷了,我得要你賠。”
陸小鳳忽然笑了:“賠,我賠,這錠銀子就算我給你喝酒的!”
老漁人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從地上撿起銀子就走,連看都沒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沒有再看他,狠狠地盯著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陸小鳳道:“你說。”
岳洋道:“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岳洋坐下來,現在陸小鳳已離他很遠,事實上,他已連陸小鳳的影子都看不到。
這個天生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誰的閑事了。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也走得蹤影不見。
岳洋忽然跳起來,沖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陸小鳳,絕不能讓陸小鳳去問那老漁人的話。
他沒有猜錯,陸小鳳的確是在找那老漁人,他們幾乎是同時找到他的。
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海岸那邊傳來一聲驚呼,等他們趕過去時,這個一輩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漁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于水,每個人都會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為什么忽然無緣無故,穿得整整齊齊的跳到海水里去?
陸小鳳看著岳洋,岳洋看著陸小鳳,忽聽遠處有人在高呼:
“開船了,開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