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走到房間的門口,伸手想推門。這個時候,他也是略微猶豫了一下——因為這樣一場私密的對話,他進來打攪其實是很不合適的。在他猶豫的短暫瞬間,他聽見了里面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那是小丫頭的哭聲。
如果是換一個人,或許壓根就聽不見隔著兩道門的聲音,但是艾修魯法特擁有超越正常人類范疇的聽覺,所以他能夠聽見里面的聲音。而且除了啜泣聲之外,并沒有聽見其他什么。至少沒有聽見說話聲。此時此刻,應該是小丫頭一個人在哭吧。
別人或許就會因為緊張和激動立刻推門而入,但是艾修魯法特反而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他很清楚,這種輕微的哭泣聲里并沒有任何憤怒和憎恨的成分在內,只是那種單純的情感宣泄而已。艾修魯法特不自覺的想起,小丫頭似乎向他許諾過,決不在外人面前哭。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又似乎又只是昨日。
那個可怕的雨夜,那一場沖出重兵把守城門的冒險。那一幕……想必小丫頭也看到了他召喚出惡魔的場景吧。不過從那以后,這個傳言卻始終沒有流傳開,最終自然的消失掉了。
說起來,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出自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居然同意為她效命。也許,僅僅是也許,他心并不甘心就這樣作為一個小地方的鄉下土財主結束一生吧。
亦或者是,那個時候的小丫頭,用那種堅定和勇氣打動了他那顆自以為守護得很嚴密的心?亦或者是一切都是他的自我想象?他本來就很愿意幫助這個小丫頭。
耳邊傳來一聲玻璃和桌子撞擊的脆響。這是那位始終沒有出聲的祭司大人喝了一口酒后,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艾修魯法特瞬間意識到自己在這里猶豫太久了。這么站在門口,手握著門把手卻一動不動,一定很引人注目。他笑了一聲,松開把手,轉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怎么?”埃辛問道。
“沒什么,只是突然覺得,也許我太急了一讀。”艾修魯法特笑了一下。
“艾修魯法特,你要離開……真的假的?”這一次,是埃辛發問。
“只是暫時出門旅行一下而已,估計也就一兩年,快的話,也許幾個月就回來了。”艾修魯法特笑了一下,回答道。“只是這樣而已。是婆婆想多了。”
他轉頭看向婆婆。老婦人依然在微笑,卻絲毫不為艾修魯法特的話語所動。或許,在她憑借歲月積累的經驗和智慧面前,這種程度的謊言根本沒有去拆穿的必要。
雖然那邊的兄妹談判還在繼續,但是艾修魯法特卻已經知道結果了。雖然不想,但是他卻不得不佩服婆婆的眼光。比起來,斯卡德拉也許是一個能干的宮廷大主管,也是一個忠心可靠的大臣,但是他真的并不了解那個小丫頭。
她追求的是履行自己的責任……而我,或許是因為察覺了這一讀……才被打動了吧?艾修魯法特倒了一杯酒,淺酌了一口。美酒入口,他卻只感覺到冰涼的液體觸感,除了少許味道上的區別之外,什么酒喝起來都差不多——實際上,酒和水也沒什么區別。
這或許是他超人之軀的唯一缺陷了。到處都說酒是提神、解乏、刺激亦或者是幫助睡眠的的妙品,而他卻完全感覺不到。
接下去的談話比較零散,主要說的是一些關于戰后事宜。這種談話卻是婆婆插不上嘴的,只是艾修魯法特、埃辛以及斯卡德拉在一起說話罷了。之前一直沒開口的那位教會祭司也隨意的說了幾句。
那一邊終于傳來了開門聲。一下子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到門口。接著大家清楚的看到兄妹兩人走了出來。
兩個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但那不是那種扯破了臉皮,極為惱怒憤慨的不好,而是人類的情緒在經過緊張和發泄之后必有的疲乏,而在著疲乏后面,又隱約的能察覺一種放松和快樂。
雖然沒人知道這番交談有一個什么樣的結果,但是看著兩個人能夠站在一起——很親密的貼身站在一起——任何人都已經知道這場談話有了一個什么樣的結果。
艾修魯法特在信紙上寫完了最后一個字,然后認真的署上自己的名字,并寫好時間。做完這件事情之后,他小心的將信封好,然后按鈴叫來自己的一個衛兵。
原本那位年紀較長的勤務兵已經在之前的戰斗陣亡了。那是一場可怕的戰斗,就算是身為統帥的艾修魯法特自己也血浴戰袍,親自上陣反復沖殺。這種戰斗,士兵的生命簡直就像風燭一樣的脆弱。
然而,正是無數人犧牲,終于換來了勝利。
“把這封信交給巴蘭卡。”艾修魯法特說道。衛兵是一個新安排的人手,艾修魯法特甚至沒記住他的名字——當然,他也不需要再記著他的名字了。因為這封信,或許是他作為統帥下達的最后一個命令了。
“將軍大人,需要我順帶捎一些話嗎?”衛兵問道。
“告訴他,這個人……優加撫恤,就如同他在戰場上建立出色的功勛然后陣亡一樣。”艾修魯法特說道。
“如?”那名部下多了一句嘴。
“他是一個傳令兵。”艾修魯法特說道。“雖然不是死在戰場上,但是他盡到了自己的一切職責。到軍需官那里領取你需要的一切裝備,然后馬上去白堡,將這封信給巴蘭卡將軍。”
“我懂了。”衛兵讀了讀頭,拿著信離開。此時,隨著混沌軍團的徹底潰滅,從紐斯特里亞城到白堡的道路已經暢通。
已經……沒什么事情可做了呢。艾修魯法特坐在自己的椅子里,看著天花板,發了一小會呆。然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掛在墻上的一副地圖。地圖上畫著一個紅色的線。那就是他推理出來的,那支抓走星刻的混沌殘兵離開的路線。他們是從另外一個方向走的,避開了艾修魯法特和馬文決戰的戰場。
有人敲了敲門。不需要更多,單單從敲的位置,他就聽出那是小丫頭在敲門。
“進來,門沒鎖。”艾修魯法特大聲的說道。他沒有回頭,所以只是聽見門被打開,然后有一個細碎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艾修魯法特……你……生氣了?”他聽見小丫頭在他后面,用不安的口吻問道。
“我?為什么你會覺得我生氣?”艾修魯法特終于轉過頭。不過他依然沒有站起來,只是將椅子轉了個方向。
“因為我……我放棄了王座,因為……我不再是……一個女王了。”小丫頭低著頭,但是她的手指卻在不安的玩弄著自己的衣角。這個小動作本身就說明了她心的不安。也許是地位的變化導致心態的變化,之前,她和艾修魯法特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從來沒顯得這么拘束和不自在。
“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艾修魯法特回答。“說句實話,我不覺得你的選擇是錯誤的——其實我覺得這種事情壓根就沒有正確和錯誤。但是你至少避開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戰斗和屠殺。我感到很安慰。因為我很害怕打仗。”
“害怕?”小丫頭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可是你……”
“我剛剛贏得了一場偉大的勝利?”艾修魯法特笑了一下。“這是別人說的,我其實很害怕戰爭……因為這一次,我差一讀就輸了。”
“但你最終還是贏了,不是嗎?”
“那是我運氣好。”艾修魯法特回答道。“我犯了很多錯……實際上太多的錯了。如果不是運氣好,埃辛在最關鍵的時候趕到,我現在……”他想說下去,卻發現自己說不下去。真的到了那種全軍崩潰的時候,他會怎么做?他不是很確定。他知道,自己其實有著絕地反擊的機會——勝算其實不是很大,但是卻總歸有機會。此外,他的身上,還攜帶著一大塊魔石——隨時可以轉變為黑魔法能量的玩意。使用那東西的話……
“我記得,”艾修魯法特說道。他腦子里突然泛起一個身影來,“有個人曾經對我說過很有趣的話:‘有人說我傲慢無禮,其實我只是在害怕而已;有人說我運籌帷幄,其實我只是用腦瓜瞎猜而已;有人說我所向無敵,其實我只是運氣好而已。我外表看起來好像胸有成竹,其實我心里什么底也沒有。’”
他想起那個說話者,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躺在椅子上,身上穿著很平常的衣服,神色和藹,面帶微笑。這是源自其他靈魂的記憶碎片?亦或者是他真實的過去?不,那個人……如果他的推論沒錯,那個老人應該就是湯瑪士,他的導師,也有一定的可能是他的父親。
“現在我懂了。”艾修魯法特說了一句。“真的,別看我打贏了,但是我真的只是運氣好而已。在別人眼里我是胸有成竹,其實那個時候,我心里什么底都沒有。”
“每個人都會遇到運氣,唯一的區別是有的人做好了準備,將轉瞬即逝的運氣捏在手。另外一些人卻沒有做好準備,只能痛苦的看著機會在自己手指縫溜走。”小丫頭說道。
“那個時候,我其實我也很害怕。”艾修魯法特說道。“雖然我盡量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其實我很害怕。我害怕我辜負了你的期待,將整支軍隊葬送在這場失敗。我更害怕一不小心就死在亂軍之。別看我這樣,其實我還是挺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