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張寧做京官時、干了幾個月禮部司務廳司務,這回又是在禮部,所以他去衙門報到是輕車熟路。皇城正南邊這一片官府衙門建筑,恐怕是幾十年都不會有什么大變化,他徑直就找到了地方,進去后甚至還碰到了幾個熟人。
衙門里分司分機構,報道登記領東西先找誰后找誰都有規矩,這個時代沒見過世面的人進官府肯定容易暈頭轉向,但張寧表示沒有壓力。前世讀書也好工作辦事也好,都經歷過類似的流程,諸如學生處教務處某某辦公室、一張紙要蓋很多章才辦得了事;現在到禮部報到也差不多,應該還簡單點。
這幾天張寧會比較忙碌,不過已經預先合理安排好計劃了。今天上午花半天時間來報到,中午去呂縝府上遞帖子,等呂縝下值回家就去拜訪。明天正逢十天一次的官員沐休假(庶吉士五天一次),可以和于謙、以前的同僚黃世仁等分別宴飲敘舊。其間等著羅幺娘主動來私下聯系,然后通過她在楊士奇那里說說,再找理由見上楊士奇一面送戲班子;因為楊士奇那里不同于呂縝,張寧是認呂縝為師的,當然可以直接去拜訪,而直接去見楊士奇沒有個說法就有點突兀。
在衙門里忙活了半天,官服印信錢銀等等都領到了,還分到四個政府開工資的奴仆,包括三個跟班雜役一個馬夫、驢一頭。張寧便帶著他們準備先回去,正好幫著拿東西。
剛走到衙門門口,就見不少官吏在那里張望。只見一隊錦衣衛正抬著個穿官服的中年胖子承天門那邊往南走,好像是從皇城過來的。張寧便找了個人問抬的是誰,正巧問對了人,那人小聲道:“看樣子應該是太子侍讀李時勉。”
“怎么被錦衣衛抬著出來了?”張寧好奇地多問了一句。
“這事兒你不知道?”那人微微驚訝地回頭打量了穿布衣的張寧。張寧便指了指抱在懷里的青色官服和帽子,“兄弟昨天才進京,這不來報到的么?”
那官兒便小聲道:“聽說今年南京有幾次小地震,皇上想調太子到南京鎮守,以太子的仁德和威望安定人心。那李時勉卻認為外調太子有悖祖制,上書反對……現在瞧他這狀況,可能被打了要關進錦衣衛詔獄。”
張寧心道:南京地震了,還人心惶惶?我剛從那邊過來咋不知道?
顯然又是個幌子,里面賣的什么藥,別說普通百姓就是張寧自己當著官也愣是搞不清楚。此時的政治實在毫無透明度可言,上頭想干什么基本靠猜。被錦衣衛抬著走的那官兒可能是想立什么功,這下卻丟官下獄,往上爬不容易啊!
張寧也不認識李時勉,他怎么樣也管不了,便避開那隊錦衣衛再走,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向呂縝府上遞過帖子,他下午就在住處管些家事,剛搬進來里面住著十幾號人,諸事繁雜。好在報到之后又幾天時間不用上值。
二進的院子,男仆和馬夫被安頓在外院,里面住主人和家眷,此時的規矩都是這樣的,張寧也沒獨立特性,任命老徐為臨時管家,先幫著購置生活用品安排活兒等事。不過那十幾個戲子樂工是暫時住在內院的,因為不是長住,這種四合院的外院縱深很小,房屋沒幾間;明明內院有寬松的房間,張寧覺得沒必要讓他們十幾人擠在外面。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管理十幾個人也多少需動點腦子,不然每頓飯花你幾兩銀子、也不知道買了些什么怎么花出去的,張寧現在的經濟狀況撐不了多久。于是他任命徐文君監督管帳、趙二娘負責采購,兩廂節制;相比之下老徐祖孫要值得信賴一些,禮部帶來的幾個人都不認識的。
大概分配了各人該干什么,張寧便叫人燒水沐浴更衣,換了一身月白直綴戴四方巾作文士打扮,準備出去拜訪呂縝。以私交造訪,不能穿官袍過去。
給呂縝帶了些禮物,張寧想了想抱著東西進去有點不太好,得找個人跟著,隨從拿著東西就沒那么顯眼。但剛剛才分派了工作,剛搬家院子里的人都有事兒忙著辦,不然晚上缺被子缺炭或者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總是影響生活;他左右一看,就對小妹說道:“你去把頭發重新梳一下,找文君的衣服換身,穿男服隨哥哥出門。”
跟著張寧出門,她沒什么不情愿的,欣然收拾去了。沒過多久她就打扮好了過來,張寧一看愣了愣,穿的是文君的一身青色圓領窄袍,第一次見她穿深色衣服,把皮膚襯得比玉還白凈;這件長衣比較窄,讓她的胸口鼓鼓的,平時倒沒注意妹子發育得還挺好。當然一看就是女的,不過倒也沒什么,張寧讓她穿男裝也不是想她裝成男子。
張寧拿了準備好的長木盒子,二人便步行出門,到街口雇馬車過去。
如意料的一樣,很容易就受到呂縝接見了。胡部堂下臺后,本來是侍郎的呂縝毫無壓力地升了禮部尚書,現在老師是部長級的大員,一般人去他家拜訪想受接待是不可能的、不然他老人家得忙死,但張寧當然不同……師生之誼也就罷了,也不談張寧以前的屁股就在東宮,就說當時發生的南京科場弊案,師生倆一起倒過霉同過患難的,當初可是提著腦袋一起玩,單憑這個如何不能經常來往保持關系?
以前呂縝和楊士奇眉來眼去還需要遮遮掩掩,現在關系挑明了,眾目睽睽當初永樂帝真沒冤枉他,他就是和東宮的人私通,不然現在如何混得風生水起?
見面的時候,客廳里除了呂縝還有他的女婿張鶴,永樂時當的是戶部主事,現在不太清楚沒來得及打聽了解。
禮節之后,張寧想起上次送人參被直接丟在一邊,心里就想:我今天的禮品雖然在部堂級別的人眼里算不得多貴重,可也花了小二百兩銀,十幾萬塊啊!別被當成垃圾了那真是錢花到了黑窟窿里。
他便將長盒子打開來,說道:“去年在京時,恩師賜學生《克疏詩集》,學生時時研讀……”其實讀過屁,拿到之后至始至終沒翻過,這會兒不知道丟哪去了。
呂縝淡淡地點頭。他又接著說:“初時讀得不太明白,可靜下心來越讀就越叫學生拍案,字里行間或抒胸臆抱負或憂國憂民或洞察春秋萬物,教人口齒生香俗氣盡滌。”
那呂縝的女婿張鶴笑而不語,雖沒說什么話,但張寧似乎猜測這家伙在嘲笑自己拍馬屁。不過呂縝本人倒很是受用的樣子,如果說哎呀您的官當得好大好多錢啊,老師肯定非常不爽,但說他詩文好就是另一回事了、張寧覺得自己再說“惡心”點也沒關系的。甭管老師做的什么官,他進士出身本質就是個文人,說他學問好比什么都管用。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平安如今做官了,不僅要時時讀書,還要學以致用,方不負胸中學問。”呂縝說道。
張寧忙道:“學生謹記教誨……”說著指著木盒里的東西道,“這次學生上京赴任之前,偶得幾件書房之物,學生愚鈍不辨古今,但覺恩師著書立說時或許用得上。這硯臺有好友稱是漢未央宮的瓦片做的,筆是嘉興山羊毛作的‘湖筆’,倒也難得顏色純而均勻,沒有雜色。請恩師笑納。”
他說罷向小妹遞了個顏色,小妹臉色都白了看起來很緊張,便雙手拿起東西低著頭走過去放在呂縝旁邊的桌子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也沒有任何禮節趕緊就跑回了張寧的身邊。
張鶴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的東西,躬身道:“硯臺看起來像件古物,但是不是未央宮的瓦恐怕不好考據。”
呂縝正色道:“文章不是靠用什么硯臺,若胸中無文章就算用漢未央宮瓦硯,就能妙筆生花了?”
“恩師說得是,這只是學生的一點心意,物輕但心誠。”張寧說道。他隱隱感覺呂縝那女婿好像對自己不怎么友善,之前和張鶴沒什么來往,更不可能得罪這廝,他是發哪門子瘋?
當然不可能是因為今天帶著俊俏小妹,客觀來看小妹的長相算不得驚艷,也就是長得比較純,而且又沒什么大家閨秀的氣質,在這種場面上表現得簡直和村姑似的拘謹……也就張寧自己當寶,那張鶴長得是一表人才能看得上才怪。
或許是在呂縝面前“爭寵”的心理?這倒稀奇了,他是呂縝的女婿肯定會被罩著,我來攀點關系關他鳥事,能影響他什么?
張寧心里一陣嘀咕,只是猜測,究竟別人怎么想無從得知。不過這廝既然當面表現得不友好,那總得留個心眼提防一下。張寧當場就決定要找機會了解這個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確實奇怪,如果不是感覺到敵意,他根本就對了解張鶴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