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夕陽西下,這場熱鬧非凡的蘇府文會才告一段落,由于是老一輩的人多年輕人少,因此不少賓客倦頭上來便紛紛辭了出去,只有米芾這家伙仍舊精神很好,始終粘著高俅不肯放,而且是三句不離本行,顯然對百米宴耿耿于懷。
好容易才應付了這些文興過頭的各方大家,高俅立刻和蘇軾打了個招呼,匆匆忙忙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這一次文會他收獲頗豐,除了王晉卿的盛情相邀之外,嗜好書法的黃庭堅也下了邀約,其他人看在那首點絳唇的份上,全都對他刮目相看,可謂是一詞而登天。
然而,回到家中,他卻愕然發覺院子里多了一個不速之客。只見那肥頭大耳的朱博聞坐在草廳的石凳上,一見他進門就反客為主地迎了上來,臉上猶自掛著虛偽的笑容。
“二郎你終于回來了,我可等了你半個時辰,你那娘子好厲害,竟連茶水也沒有一杯,就把我生生干撂在了此地。”
高俅心中稍定,不知怎的,他并不想被這種小人知道自己和蘇軾等人有交情,因此對妻子的舉動異常滿意。他悄悄瞥了一眼緊閉的屋門,輕描淡寫地說道:“朱老板,我家娘子一向不喜歡我在外招惹是非,所以對蹴鞠之戲也沒什么好感,給你臉色看也是很正常的。倒是朱老板你大駕光臨寒舍有些奇怪,依我看來,這區區十貫錢應該不用勞動你的大駕吧?”
朱博聞的臉上絲毫不見異色,反而笑容可掬地從懷中取出一錠成色十足的紋銀,輕輕巧巧地擱在了石桌上,隨即作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高俅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心中清楚那分量決不止十兩之數,不由平添了幾分疑心。
“朱老板這是何意?”
“二郎你何必明知故問,自然是我還有借重你的地方,這些只是定金,若是此次能夠助我得勝,我必以紋銀百兩酬謝,如何?”
百兩!高俅眼皮一跳,剛才那股盤桓心頭不去的疑惑頓時更深了。朱博聞不是清風樓的東家,就算此人平時再會暗中揩油,百兩紋銀也不是小數目,又怎會輕易允諾這樣一筆酬勞?
“朱老板,你若不把真意挑明,這些錢我只能退回給你了。”
朱博聞心中叫糟,他怎么都沒想到,一向視錢如命的高俅竟會真的轉性,放在眼前的利益居然能置之不理,這樣一來,他起先打好的如意算盤就落空了。想到潘德生的手下前幾日送來的威脅,他的心中一陣發冷,不得不軟言相求道:“二郎,不是我不愿意告訴你實情,此事又是那個潘德生搗鬼,他執意要再比一次,所以我不得不找上龍青,而徐三那幾個人說沒你不行,所以……”
“這樣吧,我考慮考慮,過幾日給你答復。”
朱博聞一聽這話異常冷淡,頓時更加慌了神,又是打躬又是許愿,卻仍舊毫無效用。末了,高俅實在不耐煩了,伸手把那銀子一推:“朱老板對不住了,上次四貫賞錢已經清了,我也沒比弟兄們多出力,再拿你的銀子心中有愧,你還是把錢收起來吧。至于下一次的比賽,我自己也說不準那時有空沒空,所以沒法給你明確的答復。”
“你……”朱博聞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終于露出了真實嘴臉,“高二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想和我打馬虎眼,再修煉兩年吧!我今天丑話說在前頭,到時你若是不來,休怪我翻臉無情!”他重重冷哼了一聲,一手抄起那錠銀子便拂袖而去。
“色厲內荏的東西!”高俅滿臉不屑地轉過了身子,這才看見英娘臉色蒼白地站在房門口,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單薄。見此情景,他連忙上前把妻子推進屋里,反手掩上了大門,不滿地責怪道:“這種天你怎么不穿一件外衣,萬一凍著了怎么辦?”
“阿峰,我把剛才那人冷落在外面,是不是給你惹了什么麻煩?”英娘只聽到了朱博聞的最后兩句話,心中自然滿是驚駭,“我以為……”
“你做得很好,以后照此辦理,不受歡迎的人自然得擋在門外。要是碰到敢對你動手動腳的,你就用我上次教你的那些招數對付,我還是那句話,出了事自有我頂著!”高俅攬著妻子在桌前坐下,這才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布包,舉重若輕地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
面對英娘的疑問,他耐心地解釋了一通。自己的無心之作卻被他人品評為大有新意的珍品,這是他在寫那幅字時怎么都沒想到的。若光是蘇軾這么說,他也許還會當作那是善意的鼓勵,可出自米芾那個老頭的口中,他也就信了七八分,更何況在一旁推波助瀾的還有蘇門四學士和王晉卿。正因為如此,回到家里時,他的懷里才會多了這五十兩銀錢“潤筆”。
“太好了,你的字若真的能夠賣錢,以后就不用去和那些人廝混了!”英娘在那里歡呼雀躍,渾然沒注意丈夫有些異樣的表情。
若是沒有朱博聞和潘德生這種人,高俅肯定會時不時地去龍青社踢上幾腳,賺幾個錢貼補家用也不錯,可現在卻不行。想到自己居然被朱博聞這種小人威脅,他原本已經漸漸淡忘的那些記憶又再度清晰了起來。正思量間,外院又傳來了一陣動靜。
他一把止住準備去看個究竟的妻子,在門縫里悄悄一看,立時皺起了眉頭。神氣活現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一次霸騰社的后臺潘德生。一想到上次因為此人的原因害得己方損兵折將,他的表情漸漸陰冷了下來,思索片刻便打開了門。
“我道是何人,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潘老板,不知大駕光臨有何指教?”他懶散地倚靠在門框上,冷冷淡淡地問道。
“高二,聽說你剛才拒絕了那頭死豬,果然是一個知道好歹的家伙。”比起朱博聞的故作風雅來,潘德生的言語直接了很多,口氣也咄咄逼人,“我也不說什么廢話,我出價二百兩,你幫我拿下比賽,如何?”
高俅心中冒火,回話也懶得再拐彎抹角。“對不住,如今我對踢球沒興趣。”
潘德生臉色一變,他旁邊的一個隨從連忙幫襯道:“高二,你別以為自己了不得,大官人看得起你那是抬舉,難道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汴京第一不成?識相的就謝了大官人恩賞,老老實實去踢球來得正經!”
高俅本來就最看不起這種為虎作倀的狗腿子,此時的目光中更顯鄙夷不屑。“我和潘老板說話,哪有你這種小嘍羅插話的份!潘老板難道還要我說第二次么,這一次的比賽,我絕不會參加!”
潘德生本以為收買一個小小球頭必定手到擒來,哪想到會碰到一個天大的釘子,此時,他本就顯得獰惡的臉頓時擠作了一團。
“好,好!我潘德生在汴京這么多年,還沒遇到人敢拂了我的面子。高二,你等著,到了比賽那一天,你一定會自個兒來跪著求我,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他見兩個隨從還杵在那兒像兩根棍子,立刻賞了一人一個耳光,轉身拔腿就走。
不等潘德生出門,高俅就語帶譏嘲地回擊道,“既如此,我就等著潘老板的大手筆。你別忘了,這是天子腳下,你不過一個依附權貴的管事,離手眼通天還差得遠。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就得不償失了!”
甫出院門的潘德生正好聽見了這句話,幾乎氣得半死,不過,他最終還是忍耐了下來,步子反而加快了幾許,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