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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早已料到了鄭居中的來意,但是,對方親自說出來,智光仍然覺得心中得意。
只不過,和達官貴人相交得久了,他早已養成了不動顏色的習慣,此時只是微微一笑。
“鄭居士可知道,圣上日前親自將所佩方團玉帶賜給了高相公,還讓醫官送去了不少名貴藥材,囑咐高相公安心養病,不必再提請辭之事?”
“竟有此事?”鄭居中聞言大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這豈不是說,圣上并無罷斥高相公的意思?”
“那是當然!”智光起身請鄭居中坐下,這才親自為其倒了一杯香茗,
“高相公于圣上是不可替代的人物,豈可因人詆毀而壞了多年情分?當初神宗皇帝罷斥王荊公,一來是因為民間怨聲載道,二來是因為百官群起攻之,三來是因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亦反對變法。而現如今百姓對高相公支持的多,反對的少,百官之中亦有分歧,而宮中對此事沒有任何意見,試問圣上又怎會因為別人的胡說八道而輕易廢了腦骨之臣?”智光這有理有據的一段話頓時讓鄭居中恍然大悟,他雖然知道自己要在政事堂立足,必須援引高俅入朝,但尚未想得這么深刻,此時不由得心中暗嘆,竟起身向智光深深一揖。
“若不是大師今日教我,哪怕我他日有所成就,也難以保得天長日久!”智光沒有想到鄭居中如此客氣,慌忙起身還了一個稽首:“鄭居士,老納不過是心中偶有所得,提不上什么指教,鄭居士權且聽之,權且聽之!”兩人客氣了一陣,這才重新落座,而此時智光也不再有所遮掩,把最近京城中發生的一連串變故細細講述了一遍。
就連衛州那件事也沒有放過。最后,他才提醒道:“鄭居士,圣上此次召你回來,其中深意恐怕不止一層兩層,而且應該會詢問你關于代州的事。代州雖然是河東路,但是,想必以鄭居士的精明,一定也知道一些情況。到時面圣的時候盡管說實話就是,不需要加以遮掩。”
“這……”鄭居中聞言大有躊躇,從他得知的消息來看,代州那邊的事情很有些奇怪,而且,他也決計不信那所謂的軍需貓膩里頭沒有朝廷大臣的影子,而種師道地態度則更為奇怪。
此時再把智光的話從中一揣摩,他頓時有一種撥開迷霧的感覺。
“大師的意思是說,這其中便有兩派力量的角力?”
“鄭居士如此聰明,哪里用得著老納提醒?”智光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橫豎此事和鄭居士你無關。
只要一五一十地報上去,圣上反而會贊你不偏不倚,不是么?”足足商談了一個多時辰。
鄭居中方才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而智光送走了鄭居中之后,同樣是長長噓了一口氣,走回禪房的路上忍不住望了望天空。
倘若如今那位陳王仍在,只怕是局勢還會有所變化吧?而次日鄭居中面圣的時候,便只有趙佶而負責起居注登記的起居郎在場,兩人究竟商談了一些什么,蔡京用盡渾身解數也不得而知,畢竟,他哪怕是手眼通天,也不是事事都能夠一清二楚地。
而接下來的任命也證實了他那個不好的預感。拜鄭居中為尚書右丞。門下侍郎!
在政事堂格局多年不變之后,突然有一個人橫插進去,這一變故不由讓很多人議論紛紛。
鄭居中這些年來不哼不哈地連連竄升,這一點自然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不過,由于他是宮中鄭貴妃的族兄,不免沾了外戚的影子,在不少人眼中也就不太重視。
誰能想到,如今天子官家竟然任命這樣一個人為尚書右丞。門下侍郎!
上書勸諫的人自然不少,有宋一代,對于外戚的防范是相當嚴格的,天子可以給與外戚厚爵尊祿,但是,這些外戚卻很難在實務上有所發揮,更不用說進政事堂了。
而如今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士大夫中間頓時嘩然一片。然而,趙佶在朝堂上卻輕描淡寫地反駁了這些言辭——
“鄭居中只是鄭貴妃的族兄,斷然不可能因為鄭貴妃的關系,而不用任何一個鄭氏一族地人。眾卿精忠體國之心朕頗為欣慰,但是,與其沽名釣譽,不若真正在朝政上下下功夫,為朕拾遺補缺!御史清貴,并不是僅僅為了挑百官地刺而存在的!”這是趙佶第一次指斥言官沽名釣譽,而事實上,盡管大宋歷代君王知道這一點的不在少數,但卻沒有人曾經說過這樣地話。
也只有趙佶這樣一個并非由儲君登基的帝王,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如此直言不諱。
于是,自認為被侮辱的言官沸騰了,尤其是原本和同僚相安無事的趙鼎,也突然成了眾矢之的,被人彈劾是高俅的姻親,不能居于言官之列。
而一系列充滿著激烈言辭的奏折,便如同雪片一般的往內廷飛去,頗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
然而,趙佶從某些方面來說是明君,但是,從某些方面來說,他仍然有一種任性和偏執。
一旦認準了地事情,他就很難轉過彎來,尤其是面對這種挑釁天子威嚴的舉動。
在他看來,不過是為了沽名釣譽的人,居然還敢無視他的警告,這無疑是在老虎嘴邊捋須。
因此,在崇政殿議事的時候,趙佶便口氣冷硬地提出,要重處言官,而此議一出,包括蔡京在內,一幫人全都大驚失色。
要說這件事的起源自然是蔡京在背后興風作浪,然而,發展到這種針尖對麥芒的勢頭,事情漸漸脫離了掌控。
可以預見,倘若天子真的再一次因言問罪,天下士大夫必定群起而攻之,趙佶也許還可以下罪己詔,而政事堂全體人員就只有請辭這樣一條路可走了。
為了小小一個鄭居中而把事情鬧大,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因此,勉強安撫了火頭上地趙佶,蔡京一出大內便立刻和何執中計議,由后者負責找人安撫那些群情激憤的官員,如是忙了一晚上之后,終于勉強平息了輿論。
然而,這卻意味著他這一手動作完全失敗。鄭居中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奉旨徹查代州馬弊一案。
之所以派了他,一來是為了顯示天子對于馬政的重視,二來是因為鄭居中久在河北,對于許多情形比尋常大臣更加熟悉,其三則是要為這個新任尚書右丞豎立威信了。
當然,真正審案子的時候用不著鄭居中親自坐鎮,而是有刑部老手代勞。
只不過,由于路上遇到那次蹊蹺的劫殺,人證幾乎死了個精光,而物證也并不齊全。
就在鄭居中心中惱火的時候,種浩云終于解送著最重要的人證物證來到了京城。
對于種師道這樣兩重布置,鄭居中不禁疑心重重,卻沒有指望從種浩云口中套話。
畢竟,這個襲了忠訓郎武職的年輕人,甚至還考中過舉人,官場上那一套想必熟悉得很,不容易套出話來。
因此,在向天子奏報了此事之后,他便悄悄乘車出了城,徑直找到了正在
“養病”的高俅。鄭居中壓根就不相信高俅是真的養病,因此,當看到高俅躺在大片樹蔭底下,旁邊還有兩個使女打扇子,另有一個美貌佳人在錄葡萄時,不由便嘆了一聲:“京城里那么多人斗得和公雞似的,高相公你卻在這里逍遙自在,尚有紅袖隨侍左右,看著實在是羨煞人也!”伊容一見到鄭居中便想要起身躲開,卻被高俅一手拉住,此時聽到鄭居中調侃,她更是面色一紅,沒好氣地瞪了丈夫一眼。
高俅卻渾然不在意,點頭示意旁邊的使女給鄭居中搬了個凳子,這才哈哈大笑:“無事一身輕,自然遞了辭呈,若是不好好享受這逍遙時光,哪里對得起這些年操勞?”他又指了指伊容道,
“你既然是鄭貴妃的族兄,想必聽說過伊容,就連鄭貴妃也要叫一聲姐姐的,你剛剛調侃到了她頭上,到時候她告訴了鄭貴妃,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鄭居中自然從鄭貴妃和自己妻子那里聽說過伊容的名字,只是從未有緣見面。
剛剛瞟了一眼那是因為不知情,以為她只是高俅的侍妾一流,如今卻不好抬頭再看,慌忙起身施了一禮道:“剛才不知是彭城郡君,著實失禮了!”伊容盈盈還了一禮,又嗔怒地瞟了高俅一眼:“鄭大人既然有要事商談,我還是先回避一下,呆會讓她們送一點冰湃葡萄過來,也好解解你路上的暑意。”言罷便自顧自地去了。
高俅見狀自然搖頭,大宋的規矩雖然比后世明清要開放一些,卻也比不得唐朝,婦人接見外客少之又少,就連平日開朗爽直的伊容也不能免俗。
人既然已經走了,他也不好再說什么,便隨口問起鄭居中的來意,聽完之后立刻笑了起來:“敢情達夫你來是為了這件事,我也不和你打馬虎眼,這樣說吧,代州的事情貓膩很多,而種師道之所以分了明暗兩路,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倘若不是如此,衛州那樣一場事情過后,哪里還能留下什么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