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閹黨之事,當快到破局之時了吧?”葉向高拿汪文言也沒有辦法,索性就直接換了個話題。M.slk.tw
“難。”汪文言向來自信的臉上也露出踟躕之色,他皺著眉頭道:“魏閹看似心中無底,往韓閣老府上去求和之事更證實此點,然而一切還是著落在皇上身上,要緊的還是要看皇上的心思到底如何。”
葉向高輕輕點頭,近來因為政爭之事,朝廷很多事情都要停擺了,只有遼東之事事關軍國大政沒有耽擱,別的軍政事務多半都停滯了,這也是他對汪文言設計和裕升之事不以為然的原因……多少軍國大事朝廷都摞開手了,大家主要的精力都用在黨爭之上,這一次大家上了擂臺,一定就是要爭一個你死我活,如果東林黨失敗,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保不住冠帶功名,也不知道有多少朝廷要角從此消失于官場之上,這樣生死存亡之際,緊盯著一個根基已經挪到草原上的商家做什么?
“圣上的心思老夫也沒有辦法揣摩。”葉向高搖頭道:“只能靜待圣裁。”
“不能靜待。”汪文言臉上露出戾氣,他道:“嘉靖年間舊事,閣老尚記得否?”
“你是說大禮議之爭嗎?”葉向高不悅道:“當年可是文臣慘敗。”
“那是嘉靖爺。”汪文言道:“恕在下萬死敢言,今上是沒有辦法和嘉靖皇爺當年相比的,相差太遠。”
這說的倒也是事實,嘉靖的性子實在是天生的陰鷙又帶著果決,又有一點“蠻”,擰起來不顧一切,又善于把握人心,在大禮儀上,幾百文官包括首輔楊廷和在內都拿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天子沒有辦法,因為嘉靖很清楚的知道,太監在自己一邊,軍權也在手中,文臣雖然把控一切,但只要進不來紫禁城,在外頭鬧騰的再厲害也是白搭。
大禮儀之爭,朝廷幾萬文官抱團,數百文官叩闕死諫,結果嘉靖就是敢幾百人一起廷仗,最多一次打死十幾名文官,大量的官員,包括楊廷和的兒子楊慎在內被皇帝流放,從此蹉跎一生。
這件事鬧的沸沸揚揚,嘉靖雖贏,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從此君臣隔膜,終嘉靖一生沒有建立起君臣互信,其實以嘉靖的聰明才干,常年居于深宮之內,讀青詞修道,國事因為江河日下,也是一件叫人扼腕可惜的事情。
嘉靖的聰明,剛愎,自信,陰沉,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當今天子年齡已經比當初大禮議時的嘉靖皇帝還大幾歲,但從這幾年給人的印象來看,當今天子處理國政是越來越純熟老練,但天性豁達仁厚,凡事有一點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豁達勁頭,如果不是被文臣諫官逼急了的話,皇帝也少有大發雷霆的時候,對朝廷的文臣武將,天啟皇帝也是比其祖父要厚道的多,比如對孫承宗的信任倚重,對東江鎮以內帑支持的大方和信任,對袁可立的支持等等。
這幾年來,皇帝算是深明抓大放小的道理,對遼東之事無比重視,諸多舉措都很精準到位,對其余的各種事情,則是大而化之,總體來說,朝政并無太大起色,民間的負擔在天啟二年之后變得很重,遼餉開支越來越大,已經使遼西那邊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輸送集團……但總體來說,今上還算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至于任用太監,后世人常以此事非議天啟,這倒真是純然的誤解,大明的祖制恰恰就是除了洪武年間的太祖高皇帝之外,任何一朝都是拿太監來延展君權對抗外朝,用以制約平衡,天啟任用魏忠賢可是沒任何錯誤,錯便錯在自嘉靖之后大明文官結黨之風盛行,文官自己分成諸黨內斗不止,失敗者不顧以前的規矩投入閹人麾下,黨爭擴大化和白熱化,導致耽擱軍國政務,嚴重影響了大明的國力,這屬于另一個層面上的事情,也不能把黑鍋叫魏忠賢一個人給背了去。
而天啟皇帝對朝政的控制力是遠不及嘉靖,嘉靖年間嚴嵩能一家獨大,牢牢把持政權,主要就是嘉靖在內廷的支持,而當今皇帝雖然支持魏閹,魏忠賢一黨卻始終被東林壓的死死的,而皇帝對東林黨原本是有香火之情,導致天啟四年之前東林黨勢力急劇膨脹,后來天啟支持閹黨,也未嘗沒有拿閹黨制衡東林的打算,結果沒想到東林黨絲毫不體諒圣心,對閹黨毫無容忍之意,一直喊打喊殺,東林掌握著朝廷和民間的輿論,閹黨確實也是立身不正,這兩年被東林抹黑的厲害,連帶著天子也被民間非議,也還好當今天子秉性寬厚,廠衛力量也遠不及當初,不然就憑東林諸君子抹黑天子的行徑,擱在洪武,永年年間,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掉腦袋了。
是以不管怎么說,當今皇帝對朝堂的掌控力還是不足,不僅遠不及開國的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也遠不及嘉靖年間,倒是和其祖父一脈相承,朝廷內外斗了個烏七八糟,朝政異常混亂。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葉向高沉吟著道:“不過不到要緊關頭,還是不要行過于決裂激切的舉動。”
汪文言明顯是要學嘉靖和萬歷早年那樣,鼓動君臣一起圍到宮門外叩闕鬧事,皇帝要么學嘉靖一仗打翻幾百文官,要么就得低頭屈從群臣的意志,以汪文言對今上的了解,估計這事多半能成。
“終究是行險。”葉向高嘆道:“圣意越發難測,不比當初。近來,連老夫也很少被召到文華殿奏對了。”
天啟的態度確實是越來越模糊,此前雖有警告御史不得以黨爭壞國事,甚至還處置過幾個不知好歹不知進退的御史,但總體來說天啟對東林黨還是留有幾分情面,畢竟當初奪門移宮時東林黨確實立有大功于前,但這點香火情越發淡了,皇帝心思難測,哪怕是地位高如葉向高者,也是心中惴惴不安。
“在下猶自留有后手。”汪文言卻是一臉的無所謂,他道:“一時得失亦不必縈懷,請閣老放心吧。”
日暮時分,汪文言與葉向高將閣中首輔負責的奏疏全部寫出處理的節略貼黃,然后由司禮監的人取走,內閣中其余諸閣老,包括韓爌和朱國楨,顧秉謙等人在內,雖有政務分配,但用樞筆貼黃的權力,只在葉向高一人之手。
除了值班人員之外,內閣中人在宮中下錢糧之前都要離開,汪文言是除了幾個閣老之外最受人矚目的一個,誰都知道他是東林黨的謀主之一,很多事情可以一言而決,甚至權勢在很多東林黨的大佬之上,在汪文言往外走的時候,天街上不少六部和各寺卿的官員都是步行,由隨員拿著衣包跟著,眾人見汪文言向長安左門的方向走,不覺奇怪,有一些人趕緊上來拱手致意,汪文言臉上神色淡淡的,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人們也向來知道他為人倨傲,拱手之后也就都退開了。
到了皇城之外,自有家下人抬來一頂四人抬的轎子,這本是四品京堂以上的高官才有的待遇,汪文言卻是坦然用之,當然也不會有人敢出來挑他這個禮。
在轎中跺了跺腳,汪文言道:“去信王府。”
信王府就在原本的十王府的范圍之內,由宮中派人打掃修葺,在永樂年間替皇子們修了一大片的建筑群落,原本是在京封王還沒有之國就藩的親王所居,也是給諸王定期入京朝覲時居住方便,到英宗之后,除了襄王曾經入京朝覲之外,其余諸王再也不準入京,一直到天啟年間,二百多年來再無親藩入京,諾大的一片王府區荒蕪下來,只有如信王這樣的年幼親王,年齡既到了不能住在宮中的地步,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之國,只能暫居于京師中的臨時王府,將就著過日子。
汪文言的隨從十分機警,以外臣身份擅見親藩是極大的忌諱,他們的主子可以不在乎細節,隨員們卻是極盡小心,在街市中繞了一大圈,一直到天黑之后,轎子才落在信王府門口,由側門通報了。
“汪先生真是貴客。”王府太監曹化淳匆忙趕出來迎接,叉手向汪文言問好。
“不敢。”在內閣都橫著走的汪文言對信王府的人卻十分客氣,長揖還禮之后,從容道:“外臣來的匆忙,不知道殿下是否有空接見?”
“未知汪先生此來有什么要緊的事情?”為了避嫌,信王也并沒有第一時間決定接見,著曹化淳出來,當然也是打聽汪文言的來意。
“在下此來是因為和裕升的事情……”汪文言簡短的解釋了幾句,他相信曹化淳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原來如此。”曹化淳立刻道:“請先生到內里先稍候片刻,咱家去回奏信王殿下知道。”
汪文言含笑點頭應了。
信王太年輕,太幼稚了。
由于經常在人前表露出一些明顯的傾向,信王同情和傾向東林,這已經是人所周知的事實。而對和裕升的惡感,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雖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但汪文言知道信王的態度便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