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知道丁興禮很忙,似乎知道丁興禮有話要私下里跟韓博說,關局長沒提什么盡地主之誼,達成不算默契的默契,便讓韓博代表市局“接待好丁司長”。
怎么接待,送到賓館,晚上陪他吃頓飯?
一向不喜歡迎來送往,韓博正不知道接下來怎么安排,丁興禮笑問道:“有沒有開車?”
“有車。”
“送我去分行。”
韓博也有一肚子疑問,一口答應道:“行,車這那邊,丁司長請。”
有司機在,說話不太方便,丁興禮只是敘舊,甚至半開玩笑地埋怨回國也不打個電話,跟他這個朋友聚聚。
人行也叫央行,不辦理存貸業務,其主要職能是維護金融穩定,促進經濟發展。比如反洗錢、反假幣、建立誠信體系、維護銀行支付結算系統、制定貨幣政策、發行貨幣、控制存貸利率、調整存款準備金、統計銀行數據(頭寸控制)、開展國際金融業務等等,堪稱“管銀行的銀行”。
五年前年協助人行打擊地下錢莊時,韓博去過人行深正分行,只是這五年變化太大了,要不是有司機小計,再不開導航,真不一定能找到。
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便抵達目的地。
到了人行的派出機構,丁興禮搖身一變為主人,跟出來相迎的分行同志打完招呼,便熱情無比地把韓博請進一間會議室。
剛坐下,剛從分行工作人員手里接過茶杯,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微笑著走了進來。
“老孫,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韓博。小韓,這位是銀監會的孫處長。”
眼前這位所在的部門一樣是管銀行的,更多的是監管業務,負責統一監管銀行、資產管理公司、信托投資公司及其他存款類金融機構,對金融機構及其業務活動進行監管。比如制定業務規則,金融機構的準入、設立、變遷、變更、撤銷,高管的任命等等,都要去他們銀監會備案。
韓博本以為老朋友想拉自己一起去反洗錢,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銀監會的人。
央行的派出機構是分行,銀監會的派出機構是銀監會,韓博意識到眼前這位應該是“京官”,立馬起身笑道:“孫處長好,歡迎孫處長來深正。”
“韓局,千萬別這么客氣,職務級別在這兒呢,這樣我都不敢坐了。”
“您年齡比我大,而且是部委來的領導,見官大一級。”
比預料中更年輕,比想象中更謙虛,孫哲覺得眼前這位有點意思,緊握著他手笑道:“韓局,據我所知,你是來深正掛職的,工作關系依然在公安部。什么部委來的領導,什么見官大一級,這話別人可以說,你不能說。”
想想也是,自己真是半個“京官”。
韓博越想越好笑,剛打算問問他們的真正來意,丁興禮順手帶上會議室門,指著窗外的高樓大廈,不無感慨地說:“韓博,從1992年深正首開藝術品拍賣算起,中國藝術品拍賣業已走過十幾個春秋,拍賣對中國藝術品市場發展的巨大推動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尤其近幾年,其成果更為顯著。
大量流失在海外的藝術品得以回歸,原來不受人們重視的藝術品得到妥善保管和珍藏,拍品數量、種類和拍賣場次空前增長,拍賣會上人山人海,拍賣成為藝術品普及的大好舞臺,直接導致了令人振奮、連年大幅攀升的成交額和大量的藝術品高價迭創。甚至有人預言,一股浩浩蕩蕩的全民收藏藝術品熱正在形成。”
“看上去是挺繁榮的。”韓博微微點點頭,坐下來洗耳恭聽。
“但是呢,在藝術品拍賣‘熱火朝天’的背后,卻是異聲四起。到處是張大千、齊白石,哪有那么多的名家書畫?徐悲鴻的馬、鄭板橋的竹,拍出不超過千元的低價,不是假畫又是什么?”
丁興禮輕嘆了口氣,坐下道:“贗品盛行,在藝術品拍賣業中像病毒一樣傳染。市場上究竟有多少贗品?無法作確切統計,眾說紛紜。有的說多達90,有說超過一半,有說占三分之一。但眾口一詞的是:大拍賣行真貨稍多,小拍賣行信譽較差,一些中小型拍賣會,幾乎沒有一張真品,滿眼皆假。”
人行只管反洗錢,這似乎不歸你們管。
孫哲接口道:“正因為這方面的法律空白,讓現在的藝術品拍賣市場秩序混亂,大量贗品充斥著拍賣市場。”
“這應該歸文化部門管,文化部應該制定相應的條例來規范市場。”
“你以為文化部不想管,關鍵是怎么管,怎么才能管好?可能你已經注意到了,直到今天工商登記里都沒有畫廊這樣一個行業,各家公司登記的名稱和業態五花八門,這與每年幾百億元的畫廊交易額的狀況顯然不相適應。”
丁興禮話鋒一轉,異常嚴肅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文化部門的事讓文化部門去操心,我們人行和銀監會關注的是,藝術品信托、藝術品基金問題嚴重,不僅存在巨大金融風險,而且無視國務院對房地產的調控,在三令五申要求對房地產業緊縮銀根的情況下,變相向房地產行業輸送資金。”
原來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原來上級早注意到這些問題。
韓博只是對洗錢環節有一定了解,不禁問道:“丁司長,藝術基金為房地產輸送資金,這個管道他們是怎么建立的?”
“五六年前,一些金融機構就開設藝術基金產品。除了發行藝術基金,還有許多藝術平臺,北京、東海、深正都有藝術館或參股拍賣公司等等。有的基金對外宣稱迅速售罄,實際上是其員工認購。
基金盤子里賣不出去的東西則流入旗下的藝術館,過一段時間再從藝術館拿到拍賣公司托高價假拍出去,再拿天價的藝術品作為抵押向銀行融資,融資來的錢進入地產行業繼續牟利。”
丁興禮話音剛落,孫處長便強調道:“如果沒有藝術基金或信托的輸送,根據當前的緊縮政策,國家是不允許金融機構將資金直接借貸給地產業的。”
這幾天房價暴漲,為控制房價,國務院接二連三出臺調控政策,韓博反應過來:“頂風作案,跟國務院對著干!”
“一些操作藝術基金的公司甚至本身就有房地產業務,以公司的收藏來組織一只基金是很容易的事。”
“金融機構為藝術品架設那么多的平臺看似沒必要,必須一環扣一環,任何一環的損失都會導致對投資者沒法交代。可一旦擁有金融機構這個終極平臺,一條龍一手遮天就很容易操作,所以要把這個隱秘的鏈條揭開。”
原來要對付的是“大莊家”,兩位金融監管部門的朋友雖然沒明說,但能想象到那些“大莊家”具有什么樣的背景。
韓博大吃一驚,不禁問:“丁司長,現在大概有多少只藝術品基金?”
“近30家藝術品基金公司,共發行成立了超過70只藝術品基金,基金初始規模近百億!”
看著韓博若有所思的樣子,丁興禮接著道:“在目前的藝術市場中,能中規中矩做藝術基金的公司少之又少。如果說藝術信托尚且需要經過信托、銀行的層層風險評估,那么以有限合伙形式進行的藝術基金,則更容易產生貓膩。
在藏家手里買賣藝術品不需要開發票,簽訂合同的細節也不可能透明并被監管,做基金的人心里很清楚,只要心一狠走歪路實在太容易了。而且像我們中國這種以投資和投機為導向的藝術市場,幾十億的資金就是大戶,就能夠操控市價。”
“上級要求對藝術品市場亂象進行治理整頓?”
“不然我和孫處長能跑深正來找你?”
“丁司長,孫處長,您二位太看得起我了。如果僅僅是反洗錢,只要線索,只要涉案單位或人員在深正,我韓博沒二話,肯定全力協助。但你們要做的不只是反洗錢,而是治理整頓整個行業,這方面的法律法規又一片空白,我一個警察能發揮多大作用。”
“尋找突破口,辦幾個大案。”丁興禮拍拍他肩膀,補充道:“我只是奉命牽頭,參與部門也不只是我們人行、銀監會和你們公安三家,文化、財政、檢察、稅務等相關部門都會參與……”
真正的大行動,直接對中南海負責。
參與不意味著要沖鋒陷陣,主要工作是研究現有法律法規,在現有法律法規基礎上尋找突破口,指導相關部門整治行業亂象。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才是部委應該做的事。
“丁司長,我可以參與,不過就像關局所說這邊工作一大堆,現階段我可能只能兼顧。”
“沒問題,我們可以多溝通多交流。你辦案經驗豐富,有你在相信打開突破口應該沒什么問題,關鍵在研究要考慮多方面因素,一是法律法規,二是既要管又不能把整個行業管死。”
“明白,要掌握一個度。”
“我帶來一些材料,你拿回去看看。關局長的話有一定道理,藝術品市場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主要集中在北京、東海和深正,深正這邊的摸底工作你多操點心。我跟上級匯報一下,看能不能在深正設一個小組。”
要重點打擊幾個在藝術品市場呼風喚雨的“莊家”,要通過打擊“莊家”達到整頓行業、扼制藝術品洗錢、扼制藝術品基金流入房地產市場亂象的最終目的,但針對這方面的法律法規幾乎一片空白,師出無名,只能先摸底,先調查研究。
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韓博終于松下口氣。
跟兩位“京官”談完,拿上幾檔案袋資料正想先給關局打個電話,還是先回打黑專案組,關局的電話竟然先到了。
“韓博同志,跟丁司長談得怎么樣?”
“報告關局,談得挺融洽,不過談話內容丁司長要求保密。”
關局長不在市局,此刻正坐在市政法委書記辦公室里,跟政法委楊書記對視了一眼,笑道:“我不是問談了些什么,我是說兼顧的事。”
“丁司長同意了,另外想請我們市局經偵支隊協助。”
“這就好,這我就放心了。我正在市委,剛給幾位市委領導匯報完工作,有個消息給你透露一下,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考慮到實際工作需要,要對你的職務進行一下調整,市委市政府決定免去你市局刑偵局副局長職務,任命你為市局黨委委員、副局長。”
有沒有搞錯,韓博大吃一驚:“關局,這也太夸張了!”
“夸張什么,要不是你執意要來我們市局掛職,早就是廳長助理了。事實上市委組織部當時讓你去刑偵局掛職擔任副局長也是暫時的,雖然在刑偵局工作時間不算長,但成績和能力有目共睹,現在調整可以說水到渠成。”
換作別人,由刑偵局副局長直接升任市局副局長,這樣的調整肯定會有人說閑話。但他不是別人,他不僅本來就是副巡視員,還是公安部刑偵局的副巡視員,掛職擔任刑偵局副局長也好,直接晉升為市局副局長也罷,都不占市局的編制。
何況“打黑”干出那么大成績,就算丁興禮沒拿著尚方寶劍來挖墻腳,市委一樣會調整。值得一提的是,市“三打辦”幾個副主任全是相關部門的副職,只有他不是。當時任命只考慮他的行政級別,刻意模糊掉了行政職務。
總之,一直懸著的問題終于解決了。
關局長心情不錯,熱情洋溢地說:“掛職任免文件明天上午宣布,明天宣布完之后開局黨委會,確定一下分工。你做好心理準備,分管刑警支隊和經偵支隊,同時繼續負責打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