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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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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9-08-17  作者:烽火戲諸侯
(12000字。)

好似膽小稚童躲在小巷深處的灰塵藥鋪,除了女子長腿和掌柜葷話,一天到晚其實沒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清淡,有些時候就連女子們都想不明白,花錢雇傭她們做什么,要說是那個冤大頭掌柜每天都會毛手毛腳,相對還好理解,可是漢子其實嘴上不正經,眼神吃人,從不會真正揩油,這就有些讓她們犯迷糊了,不過每月薪水不缺她們一顆銅錢,也就樂得在這座藥鋪虛度光陰,反正每天給那掌柜的瞅幾眼,身上也不會少塊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頗豐,衣食無憂,在各自家中伙食改善許多,女子們大多胖了兩三斤,惹人憂愁。

鄭大風今天又收到一個口信,傳信之人,是當時與他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一尊陰神,不管鄭大風如何插科打諢、稱兄道弟,陰神只是裝聾作啞,絕不泄露半點底細,以至于到現在鄭大風還揣摩不出陰神的修為境界。

老頭子讓陰神告訴鄭大風兩件事情,一件事是陳平安的真氣八兩符已經破碎,已經不用他鄭大風出手祛除,第二件事是傳道人和護道人,都在老龍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很淺顯,關鍵是下邊那件事,老家伙的話說得很模棱兩可,含糊不清,鄭大風想要追問,有符箓傍身的陰神已經身形消逝。

鄭大風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藥鋪門檻上發呆。關于師父和傳道人,本就是鄭大風的一個心結所在,老頭子承認自己是他和師兄李二的師父,但不是他們倆的傳道人,反而讓李二的女兒李柳,認了老家伙做傳道人。至于護道人身份,鄭大風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護道人,要保證那個小家伙順利破開武夫三境瓶頸,之后還要幫著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純粹武夫的煉神境。

老頭子對于陳平安的態度,也挺讓人捉摸不透,但是鄭大風可以明確一點,泥瓶巷少年,只是師父眾多押注對象之一,分量遠遠比不得天道眷顧的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當初傳授的那門吐納法門,其實很粗陋,算不得什么武道上乘心法,鄭大風猜測應該是這幾年陳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勢頭太過驚人,現在都已經由煉體境躋身煉氣境,所以老頭子開始逐漸加大押注。

鄭大風皺眉沉思道:“難道是要我去當陳平安的傳道人,或是護道人?不對啊,老頭子以往讓手底下誰去做這類事,從來直截了當,給誰當,當幾年,負責護道對象到達何種境界為止,清清楚楚,絕不會如此藏藏掖掖。”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無奈嘆息:“再說了我跟陳平安八字不合,這么個不解風情的死板少年,我實在喜歡不起來啊。顯然讓李二給陳平安當護道人,才是最合適的。師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給句痛快話?給他當個一年半載的護道人,還好說,捏著鼻子忍忍就過去了,可要是當他的傳道人,那不是要了我的親命嘛。”

一位活潑少女坐在門檻旁邊嗑瓜子,笑問道:“掌柜的,愁啥呢?”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少女胸前略顯平坦的風光,沉聲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長腿不長肉啊。”

少女本就是膽大的,又經過這么久的朝夕相處,那些個葷話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繼續嗑瓜子,不以為意道:“想要長肉,就得多吃東西,可是藥鋪每個月的薪水就那么點,我倒是想要那兒更風光些,可是兜里的銀子不答應,我能咋辦?掌柜的,給我偷偷漲漲薪水唄?我保證不告訴她們。”

鄭大風沒嬉皮笑臉道:“就你這張唧唧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話的,我要是給你漲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漲,你當我的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養活你們這么一大幫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兒坐在門檻上,故意向門外伸長了那雙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位姐姐愛慕你嘛,那么豐滿,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兒嘛,你為啥不答應人家?人家這兒可長肉啦,咱們藥鋪里誰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丟了瓜子,雙手在胸口托了托。

鄭大風呲牙咧嘴,揮手趕人道:“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話,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趕緊鋪子掃地!”

少女不愿挪窩,理直氣壯道:“咱們鋪子就叫灰塵藥鋪,打掃那么干凈,多不像話。”

鄭大風說不過小丫頭,便翹起二郎腿,抱著后腦勺,仰頭望向天空。

別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看得出。

法寶之上,是為仙兵。

可是宗字頭的宗門,在寶瓶洲就已經足夠鳳毛麟角,仙兵更是難有。有多難?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洲道統所在的神誥宗,宗主祁真是因為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賜下一把仙兵。

所以距離仙兵一大截、卻又超出法寶一籌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練氣士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今老龍城有四件,兩件是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寶,從中土神洲新購而來的那件,是傾向防御、庇護一城的重寶。唯獨城頭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龍城對外宣稱是苻家持有,可其實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殺手锏,難說。至于八百年前那場正邪之戰,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來后駕馭那件半仙兵斬殺群魔,騙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勢,必須兩點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絕不是什么半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須是上五境練氣士。

少女看著漢子的側臉,好奇問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鄭大風使勁瞪大眼睛,抬頭望去,輕聲答少女的問題:“看有沒有體態婀娜、穿著清涼的仙子御風經過啊。”

少女白眼道:心仙子撒尿在你頭上。”

鄭大風嘖嘖道:“那豈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惡心!”

鄭大風哈哈大笑。

少女剛跨過門檻,突然轉頭問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鄉小曲兒,能不能再哼哼?”

鄭大風使勁搖頭,“那可是我贏得佳人芳心的壓箱底本事,哪里好輕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聲道:“哼哼唄,說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婦呢?”

鄭大風眼睛一亮,剛要起身,少女已經坐門檻,轉過頭望著漢子,一臉惋惜道:“掌柜的,你這也信啊,以后娶媳婦難嘍。”

鄭大風一屁股坐,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調子還是那支鄉謠的調子,只是漢子這次沒有唱詞。

少女彎下腰,雙手托起腮幫,安靜聽著哨子,反正之前掌柜的哼唱曲詞,是他的家鄉話,她也聽不懂。

初一的月兒彎,十五的月兒圓,聽阿婆說,吃著餅兒,對著月兒揮一揮手,就會沒有煩憂。

春風兒吹秋風兒搖,聽阿婆說,紅燦燦的柿子掛滿了枝頭,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裝滿了背簍。

烏云朵兒來烏云朵兒走,聽阿婆說,雨后會有彩帶掛在天邊頭,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樓

老龍城即將迎來一場盛事,少城主苻南華即將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寶瓶洲歷史最悠久的豪閥之一,相傳在上古時代,儒家剛剛成為浩然天下的正統,百廢待興,禮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規矩,姜氏出過數位大祝,即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并列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祁神降福的各種祝詞。

云林姜氏位于寶瓶洲東南部的大海之濱,面朝大海的府門,有一條極其寬闊的闕門行道,長達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有囊括東海之意,氣魄極大。

在從中土神洲遷徙寶瓶洲后的漫長歲月里,姜氏逐漸棄文從商,家族在無數次山河動蕩中,始終屹立不倒,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可敵國,老龍城苻家同樣如此,所以這兩家選擇聯姻,在寶瓶洲南方是近期最大的一個消息,有人好奇先前苻家的聘禮是什么,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與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會拿出怎樣的珍重賀禮,所以老龍城這兩個月涌入無數看熱鬧的山上修士,加上傳聞那位姜氏女子奇丑無比,更讓人遐想連篇。

素來以交友廣泛著稱老龍城的苻南華,在從北方驪珠洞天返后,突然變得深居簡出,雖說談不上就此閉門謝客,可是除了孫嘉樹這些老朋友,能夠登門見上他幾面,苻南華再也沒有結交什么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幾處名動半洲的風花雪月場所,這位少城主再沒有露過面。

今天苻南華竟然離開私宅,獨自走到苻城大門口,頭要帶著蔡仙子先入城賞景敘舊。

蔡金簡的傳道恩師,受寵若驚,哪里會拒絕這番美意,之前蔡金簡在驪珠洞天兩手空空返山門,整整一袋子金精銅錢,連打水漂都不如,半點響聲都沒有,那可是金精銅錢,谷雨錢在它面前,就是誥命夫人見著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

連累老人在云霞山這兩年受盡白眼和詰難,原本想要一步步將蔡金簡推上山主寶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氣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簡,這兩年跟個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門神通十分憊懶,讓老人既心疼又憤懣,還打不得罵不得,生怕蔡金簡破罐子破摔,淪為正陽山蘇稼那般廢物。

苻南華與蔡金簡并肩而行,走過符城大門,帶著這位小有名氣的蔡仙子,一路走向他在符城的輝煌私宅。

在驪珠洞天尋覓機緣之時,苻南華還只是眾多未來家主候選人之一,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華,對當時就矮他一頭的蔡金簡十分客氣,可如今對他青眼相加的傳道老祖,破關在即,又有與云林姜氏嫡女聯姻的推波助瀾,苻南華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在云霞山兩位老祖看來,苻南華如此親近蔡金簡,絕不是當年一起在驪珠洞天結為短暫盟友可以解釋,難道兩人曾經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也不對,蔡金簡分明還是處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終有一天會穿上那件老龍袍的苻南華,愿意如此對待破格禮遇云霞山,兩位老祖可謂顏面有光。

苻南華和蔡金簡兩人極有默契,一路上都沒有怎么說話,一直到了苻南華的私人府邸,苻南華在大廳落座,拍了拍腰間那塊父親親自賜下的嶄新玉佩,望向那位曾經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碎喉嚨的仙子,說道:“我們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蔡金簡看似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其實了無生氣,“說什么?”

苻南華死死盯住這個本該身死道消于驪珠洞天的女子,“我不會問你如何活了過來,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為什么救你,救了你之后,他想要你做什么?”

蔡金簡收斂笑意,“如果我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嗎?”

苻南華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齊靜春只是一位君子,那么儒家圣人還不得占據四座天下?”

蔡金簡神色平淡,“苻南華,咬文嚼字就沒有意思了吧?”

苻南華深呼吸一口氣,“那我先坦誠相見,你倒在血泊之后,我也陰溝里翻船,差點栽在那個破地方,姓齊的當時從那個泥腿子賤胚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華突然察覺到蔡金簡嘴角笑意的玩味,立即停下言語,改了口風,“他齊靜春攔下陳平安后,跟我說了一番話,要我離開驪珠洞天,但是隨手贈予我一份不在法寶器物上的機緣,具體為何,就不與你說了,但是很奇怪,齊靜春從頭到尾,沒有要求要我發誓將來放過陳平安,不找他的麻煩,或是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勸說言語。”

蔡金簡環顧四周,神情淡漠,最后望向苻南華,微笑道:“對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你難道不該以姓氏加先生作為敬稱嗎?”

苻南華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還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聯手鎮壓致死,儒教那座文廟選擇袖手旁觀,齊靜春明顯再無翻身的半點機會,那么圣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齊靜春又如何?”

蔡金簡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題外話霞山的幾位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沒有這座府邸來得靈氣充沛,苻南華,你們苻家真是有錢。”

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棟梁,皆是名為“龍繞梁”,雕有真龍纏繞,口銜寶珠,每一顆寶珠都是價值連城的先天靈器,使得這座宅邸匯聚有大量靈氣,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于修行。

所以說,真正是山上修行,修力當然不可或缺,神通術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夠由雜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樣很重要,讀那些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可如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頭活水來,莊稼才能繁茂豐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長生

最終離開驪珠洞天,蔡金簡還是那個志向高遠的蔡金簡,可也不再是那個覺得修行只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

在臨行之前,蔡金簡壯起膽子,詢問先生為何愿意救下自己這種人。

那位齊先生坦誠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規矩,卻是我齊靜春的道理。”

蔡金簡又問為何愿意教自己這種人圣賢道理。

先生正色肅穆而答:“傳道受業,能解一惑是一惑。上正理,能說一理是一理。”

蔡金簡到云霞山,哪怕修行難題困惑已無,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只是將齊先生推薦的籍看了一遍,將那些先生的話語,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人覺得她是荒廢修行,蔡金簡自己知道不是。

后來她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齊先生死了,在寶瓶洲北方版圖的上空,一人迎敵數位天上仙人,最終灰飛煙滅,世間再無齊靜春。

蔡金簡沒有如何悲痛欲絕,只是覺得有些失落。

在那之后,就開始放下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開一境,并且故意壓制境界,免得太過驚世駭俗。這才有了她這次拜訪老龍城的露面機會。

種種福禍相依,一切源于那場泥瓶巷的狹路相逢。

歸根結底,在于當初在修行路上誤入歧途的自己,禍害慘了那個少年。

而明顯,那位先生對少年的態度,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蒼生,一切以規矩作準,而像是長輩在維護晚輩,甚至可以不理睬規矩。

因為自己若是死了小巷之中,可能所謂的天道反撲大勢,和佛家的因果報應,就會落在那個少年頭上。

在那之后,齊先生為自己傳道解惑,則很純粹,大概是覺得她還有的救,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

蔡金簡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掃去遍地塵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觀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處老龍城這座未來城主的龍興府邸,蔡金簡沒有揮袖離去,突然會心笑道:“苻南華,我們第一次結盟,結局慘淡,今天第二次結盟,你我再大賭一場?我賭你能夠穿上老龍袍,你賭我能夠當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現在就可以承諾,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權,所有云根石,不再分賣給老龍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給你苻家!在這之前,我也會通過師父,盡量提高份額,賣給你的那艘吞寶鯨。”

苻南華有點措手不及,懷疑其中是否有詐,或是另有玄機,一時間反而沒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

驪珠洞天的境遇,雖然沒有成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結,但是不梳理清楚脈絡,趕緊下定決心如何處置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華心里頭很不痛快。

蔡金簡已經站起身,來到一根龍繞梁附近,饒有興致地欣賞起那顆雪白寶珠。

苻南華最后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蔡金簡,只說讓她稍等幾天。

在蔡金簡離開這座私邸之后,苻南華摘下那枚之余老龍城意義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轉圈踱步,權衡利弊。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積威深重,憑空出現在大堂中,站在龍繞梁旁,仰頭端詳著那顆巨龍所銜寶珠,男子似乎想要通過云霞山蔡金簡的視線,看到更深遠的地方。

他來得無聲無息,以至于苻南華根本沒有察覺,等到苻南華意識到的時候,龍袍男人收視線,望向這位嫡子,問道:“為什么不答應她?”

苻南華答道:“總覺得心意難平。”

正是老龍城城主苻畦的龍袍男人,隨口道:“很簡單,要么殺了陳平安,強行壓下心湖漣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斬斷一位儒家圣人帶給你的全部影響。要么順勢而為,些許難以抹去的心結疙瘩,在別處是越往高處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龍城苻家,本就是結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男人譏笑道:“就這么點難題,你也需要如此糾結?看來我身上這件老龍袍,你這輩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華大汗淋漓。

男人搖搖頭,“一個死人,一個少年,就讓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一個好兒子。”

苻南華臉色慘白。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已經身穿老龍袍,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給人苦苦哀求的時候,把額頭白骨都磕了出來,如今有無心結?”

苻南華頭腦一片空白,默然流淚卻渾然不知。

男人嗤笑一聲,消逝不見。

如果有人能夠過了倒懸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進入兩座天地的接壤處,便都會感慨大有奇觀。

一堵高墻,高聳入云,亙古不變地屹立于天地間。

高墻以南,就是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墻以北,是一座無墻之城。

最早一撥扎根于此的劍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過劍氣長城,天底下還有什么城墻可言?

在那之后,城池外圍就沒有哪怕一塊磚頭。

十數萬劍修,與世隔絕,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去往倒懸山,幾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訓,一輩子不曾去往那座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戰死于劍氣長城外為榮,以老死于劍氣長城內為恥。

有些事情,此地異于外邊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有些在所難免的相似,比如這座沒有名字的無墻大城,也有一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不同于外邊大家族,需要苦口婆心地對子孫說什么居安思危,在這里,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再大的家族,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獨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歲之時,擔負起“送劍”職責,最晚十六歲去往城頭向南方出劍,最遲三十歲需要離開城頭,去往南方斬殺妖族。

在這里,幾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給劍術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戰死,她便隨后,子女再后。

世間任何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歌,都無法媲美此處的戰事。

甚至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壯慘烈之意,他們反而會嗤之以鼻,這種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場浩大戰事暫告段落,劍氣長城北邊的這座城池,再一次恢復寧靜。

城內也有小橋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門府邸石獅坐鎮,有高樓翹檐劍鋪林立,更有一棟棟簡陋茅舍祖孫同堂。

在一座街旁酒肆,有六人圍桌而作,一位眉如狹刀的英氣少女,與一位神色木訥的獨臂少女坐在一張長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纖細,但是卻背負著一把令人咂舌的大劍。

一位年紀最長的及冠男子,模樣俊朗,但是一身劍氣凝聚猶如實質,腰間佩劍,隱約散發出一股浩然氣。

一個笑瞇瞇小口抿酒的胖子少年,盤腿坐在踩在長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著其實不太舒服,經常要扭來扭去,放在雙腿上的那把劍,雖在鞘中,但是紫電縈繞,呲呲作響,有些電光炸裂濺射到了肚子上,胖子少年就會立即打個寒顫,倒抽一口冷氣。

他旁邊坐著一個膚如黑炭、滿臉疤痕的丑陋少年,懸佩之劍,名字卻很旖旎脂粉,名為紅妝。

丑陋少年對面坐著一個容顏俊美的少年,左右腰間各自懸佩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篆文為古樸“云紋”二字。

這六人,在第一場戰役中就并肩作戰,只是那一次,他們少了一個名叫蛐蛐的朋友。

這一次,運氣要好一些,六人除了人人負傷,并無人陣亡戰死,但是他們這支隊伍的劍師,兩位底蘊深厚的十境劍修,卻沒能活著到劍氣長城,沒能走下城頭返家中。

胖子少年喜歡喝酒,更喜歡勸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歡罵那個滿臉傷疤的丑陋少年。

獨臂少女喜歡偶爾看一眼那位及冠男子。

英氣少女則喜歡獨自喝酒,獨自發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也絕無半點柔弱之感。

一樣不減英武神氣。

之后有兩位年齡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趕來,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擠在一張長凳上,害得胖子少年大屁股三邊懸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就不敢再罵丑陋少年了,畏畏縮縮,好像很怕對面那個和和氣氣的圓臉姐姐。

另外一位下巴尖尖的秀氣少女,毫不猶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讓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個長得還沒娘們,也好意思想著跟我成親滾被窩?

在圓臉姐姐詢問過后,才知道原來是那個及冠男子,歷練結束,馬上要返中土神洲的儒家學宮了,到時候就會由賢人成為君子。

他摘下那把“浩然氣”,放在桌上,說這是阿良送給劍氣長城劍修的,不是送給他的,所以必須要留下。

胖子少年笑逐顏開,他垂涎那把劍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趕緊點頭,連聲稱贊儒家學宮男子講義氣懂規矩,歡迎以后再來,他一定雙手雙腳一起歡迎。

木訥獨臂少女破天荒開口,說他兩次死戰,斬殺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帶走浩然氣。

俊美少年對此根本無所謂,左右張望,看有路上沒有熟人能夠幫他結賬付錢。

丑陋少年只顧著悶頭喝酒,圓臉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勸他少喝一點,黑炭少年置若罔聞,女子神色便有些無奈。

英氣少女一錘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沒了異議。

哪怕一桌人當中,有人即將是學宮君子,更有人姓董,姓陳。

若是再有人姓齊。

那么劍氣長城上的三個姓氏,就都有了。

俊美少年突然皺了皺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兒都能碰上爛狗屎。”

街道上有一行人,多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子弟,人人劍意渾厚,殺氣十足。

很湊巧,其中為首一人剛好姓齊,身后背負一鞘雙劍,身材高大,氣勢凌人。

他率先走出隊伍,來到酒肆旁邊,直勾勾望向那位英氣少女,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咄咄逼人,語氣和緩笑問道:“寧姚,你家的那塊斬龍臺,到底賣不賣?價錢好商量,我家肯定不會坑你的,再說了,我爹娘與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爺爺阻攔,當年咱們還差點成了娃娃親,對吧?”

英氣少女頭也不抬,“滾。”

姓齊的男子也不惱火,揉揉下巴,轉身就走,干脆利落。

隊伍中有人憤憤不平,嗓音不大,陰陽怪氣道:“有的人就是福氣好,爹娘都是大劍仙,可真厲害,厲害到了差點害我們輸掉整座劍氣長城,嘖嘖嘖。”

英氣少女無動于衷。

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位來此歷練的學宮君子,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氣。

胖子少年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呦呵,方才說了啥,大爺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俊美少年已經直接破口大罵:“小崽兒,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對面的黑炭,“咋說?誰先來?”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掙脫開姐姐的束縛,提劍前行。

姓齊的年輕男子伸出一條手臂,示意身后眾人不要說話,然后踏出一步,笑問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無表情,只是前行,雙手已經按住左右兩側的劍柄,一把經,一把云紋,都是阿良從一個叫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地方隨手丟過來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過自己三次的寧姐姐,她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畫符在這種時候,不做點什么,就不配姓董。

圓臉女子微笑道:“別殺人就行了,其余事情,我可以幫你擺平爺爺那邊。”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是那位姓齊的年輕男子都覺得有些棘手。

突然,一陣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響咄咄響起。

黑炭少年轉頭望去。

寧姚淡然道:“黑炭,來喝酒。”

少年悶悶轉身,坐原位,圓臉女子摸了摸他的腦袋,本就心情煩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視,他姐姐做了個嬌憨鬼臉,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轉睛。

雙方這才沒有大打出手。

姓齊的年輕劍修領著同伴遠去,走出去很遠之后,才對那個出聲挑釁的年輕人說道:“近期不要出門去我家待著。”

那人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猶豫,內心忐忑不安。

寧姚在所有人重新坐位置后,嘆了口氣,“你們多大人了,還這么孩子氣。再說了,這種我家的家事,你們外人摻和什么,我自己記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沉默無言。

她記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聽說那個家伙給道老二一拳打了浩然天下。”

當寧姚說起這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當然那位學宮君子是苦笑。

胖子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傷心處還是開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頭殺敵之后。

當時少年滿臉期待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漢子,問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劍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風采了?”

漢子只是喝著酒,哦哦呀呀隨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給句話啊,好話壞話,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劍術很妖嬈。”

“啥個意思嘛?”

“我的意思啊,就是說你一通亂劍猛如虎,結果打死了只老鼠。”

當時一身血跡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憐巴巴的,覺得天崩地塌,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沒啥大出息了。

然后那個男人把酒壺拋給他,笑道:“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還不如你。”

小胖墩頓時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難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幫,一口咬住酒杯,輕輕一仰頭就能喝一口酒。

這個動作,當初就是跟那個家伙學的,太帥氣了。

“阿良,聽說你去過竹海洞天,那個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兩條腿長極了。”

“我問臉蛋呢,腿長不長,有啥意思?”

然后少年就被吊兒郎當喝酒的漢子一把推開腦袋,“咱倆沒得聊。”

便是那位圓臉女子,始終沒有喝酒,臉上都有些醉醉的笑意。

她曾經膽氣十足地站在那個男人身前,問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下次家帶個媳婦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帶我,帶我唄?”

男人一臉笑容和驚訝,“哎呦喂,不曾想我阿良闖蕩江湖,從未遇上對手,今兒給一位請青蔥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當時還掛著鼻涕蟲,小黑炭蹲在一旁,但是也懂事了,便撇過頭呸了一聲。

男人將酒壺遞給少女,摸了摸她的腦袋,“做我的媳婦就算了,我阿良一個江湖浪蕩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過了酒壺,卻沒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幾口,沒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再管得嚴,也不會罵你,只會罵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時候,男人腳尖一點,站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眺望遠方,雙手從額頭往腦勺捋過頭發,感慨道:“酒能紅雙頰,愁能雪滿頭呀。小丫頭,以后要找男人,一定要找我這般學富五車能夠吟詩作賦的當然,我是說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邊拉屎,快點,憋不住啦!”

男人趕緊跳下墻頭,罵罵咧咧抱住這個小王八蛋,一掠如長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邊是不是有危險,會不會有大妖隱藏于附近,男人當然不在乎。

那個圓臉少女也不在乎,因為他是阿良。

在這座天下,沒有阿良一人一劍去不了的地方。

她爺爺再不喜歡這個男人,也不會說阿良的劍術不夠高。

結果小兔崽子到底是沒憋住,拉得滿褲襠全是,男人一邊蹲在水潭旁清洗褲衩,一邊看著那個光屁股亂跑的王八蛋,低聲笑道:“我不過是當年拒絕了你娘親七八而已,今兒到底還是遭了報應啊,比你親爹還要像爹了”

最后,這個男人走了,沒了劍的男人,刻下了一個猛字后,戴著斗笠離開了劍氣長城。

那一天,劍氣長城后邊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婦人女子喝著酒,她們的男人,也喝著更愁的悶酒。

更后邊,懸佩一把竹刀的漢子,找到了齊靜春選擇相信的少年,對他說,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劍客。

熟悉了之后,男人對那位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著說,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歡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當他是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別。

寧姚獨自家。

一路上有很多的指指點點。

有憐憫,有譏諷,有嘆息,有仰慕。

寧姚到家中,仍是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許多家族劍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試劍場,然后躺在那塊大如茅屋的斬龍臺上,開始瞇眼打盹。

一封信上說,有個笨蛋要來送劍給她,怎么還沒到呢?

少女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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