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絲綢之路的節點,敦煌這座往日里,人們印象中的那個大漠要塞已經因為政府的努力改善而重現了綠色,植被覆蓋率達到了百分之七十,若不知目的地的旅行,很難想象這里曾經黃沙漫天,拒絕著來往旅人的輕易窺探。
但仍有幾處沙漠中存有古代遺跡而沒有被整改,保存了古老的歷史風貌,例如陳東昇此時生活的敦煌鳴沙山。
這里是一座大漠中的荒村,距離景點有著相當遙遠的距離,村中居民基本都遷移的出去,只剩幾位難舍故土的老人愿意陪著這被細沙逐漸啃食的村落一起走向滅亡。
早七點,大漠中起了風,細沙輕輕拍打著腐朽的門板,把還陷入沉睡的陳東昇吵醒,試圖拖著疲憊的身體坐起,可掙扎幾次后,感受著迅速流失的體力,他最終放棄了起床的想法,就躺在床上,大口的喘息。
四位學員中,他的生活環境是最為困苦的,若只是單純的生活貧困還好說,最讓他痛苦的是由于水土不服而帶來的長期低燒與腹瀉,打從來到這里的第二天開始,直至今日,仍未痊愈,算了算,怕是將近一個月了。
甭管吃些什么藥,打什么吊瓶,只要還吃這里的一口水,他必腹瀉,即便已經打了吊瓶,病情少見好轉后也是一樣。
此時的他臉色蠟黃,嘴唇的干裂,目光中已經沒有了精氣神,空洞的望著天花板,頭發早已打綹,保不準還能在里面抓上幾只虱子。
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的響,他強撐著,輕輕翻身下床,扯些粗糙的草紙,把紙里的草梗仔細挑干凈,蹣跚著腳步走向旱廁,許久才從廁所里出來,雙腿分的很開,走著八字步回到房間,這幅末樣輪誰都能看出來,他的菊花很遭罪。
沒多久,跟隨著陳東昇來到敦煌的中年女pd推門走了進來,屋子里的味道不太好聞,灰塵在陽光下也很明顯,她略微蹙眉,走向一動不動像是死掉的陳東昇,溫暖的手掌貼在他的額頭上,仔細的感受一番。
“今天沒怎么燒了,還壞肚子嗎?”
“有點。”
“吃點藥吧,我帶的礦泉水,早上吃飯了嗎?”
“家里沒糧了。”
扶著陳東昇起來,讓他靠在床頭的墻邊,她湊到窗前借助陽光翻看著藥物的說明書,背對著陳東昇詢問生活瑣事,擠出三片藥放在他的手掌上,pd走向糧缸,打開看了看,果然糧食已經見了底,這還是陳東昇節省以及發燒吃不下去飯,不然攝制組準備的糧食本應該在一周前就被吃個干凈。
“我帶你去縣里買點糧食吧,另外吃點有營養的補補身體,昨天我跟陸老師說過了,他給我批了條子。”
看著沒有精氣神,一點點抿礦泉水的陳東昇,她有些于心不忍,陳東昇本來就有些瘦弱,現在被折磨的跟皮包骨頭的沾了邊,她不是沒想過讓陳東昇放棄拍攝,免得身體真出什么問題,節目組和她攤責任不說,她也確實不想讓這個很有表演天賦的小伙子的身體毀在這個節目上。
原本她跟陸澤溝通好了,如果接下來幾天他還是發燒,當地醫院也解決不了的話,就讓他回來,不然落下些病根就麻煩了,陸澤也不愿意發生這樣的事。
可這孩子還是有點犟,死活還要在這里強撐著,不管誰勸都沒有用,一再強調自己可以克服所有問題,完成陸澤給他布置的作業,這油鹽不進的樣子確實讓節目組頭疼,不過也讓攝制組這幫中年人佩服這小伙子的毅力。
聽聞pd要帶他去縣里,其實陳東昇有些猶豫,并不是很想去,他自己可以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有多沉重,強行讓身體動起來對于現在的他而言是很困難的事情,可這又是在這里體驗生活時必須要自己去做的事情,最終他還是咬著牙,扶著床頭站起,腦袋有些眩暈,不敢搖頭讓大腦清醒,只能閉上眼睛,等待這股子眩暈的勁兒過去。
趁著陳東昇起床穿外套的功夫,pd也在幫他歸攏桌面上的物品,方正的楷體鋪滿稿紙,她的目光掃過,本上沒有一點錯別字的涂抹,這已經是他在這里書寫的第四本人物小傳了,想著他在攝像頭下,拖著病體奮筆疾書的樣子,不禁再次感嘆他的毅力與努力。
不多時間,兩人出門,由pd開車,前往縣里,一路顛簸讓陳東昇的臉色越來越白,同時開始盜汗,不停的吞咽唾沫,專心開車的pd起初沒有發現他的異常,只以為他的閉目休息,還把收音機關了想讓他更安靜的休息,可逐漸的,pd卻發現他的喘息聲越來越重,不禁讓她擔心起來。
“難受了?要吐么?”
陳東昇不敢睜眼睛,雙手攥的很死,從牙根里擠出話語回答:“沒事。”
“你別沒事,要吐的話跟我說。”
“有……有點。”
停車瞬間,陳東昇開門躥了出去,扶著路邊的樹木不停的嘔吐,pd遞過去瓶水,耐心的等待,直到他把空空如也的胃重新搜刮個遍,徹底的沒食兒后,這種欲嘔的感覺才緩緩褪去,只留下更加無力,氣息更微弱的陳東昇被pd重新攙扶里。
車輛繼續行駛,最后抵達縣城,但這一路開的斷斷續續,不時就會出些狀況,pd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趁著帶陳東昇吃早飯的功夫,悄悄給陸澤打了個電話,告知此刻陳東昇的狀況,對此陸澤同樣沒有意見,只是上次勸陳東昇放棄就失敗了一次,這次pd只好再通知他的家長,希望他能聽父母的話。
“東昇,接電話,你母親打來的。”
他正喝湯,聽到pd的話,拿著羹匙的手一顫,轉頭盯著pd的眼睛看了幾秒,緩緩將羹匙放在碗邊,沒回應,只是接過電話放到耳邊。
“喂。”
“兒子,你哪里難受?”
“哪兒都不難受。”
“我聽節目組的老師說,你生病好久了,實在不行就回來吧,身體要緊,聽媽話,正好我還想你呢。”
“我沒事。”
“你聽話,抓緊回家,節目組的老師跟我說了,你現在回去不是淘汰你,等你養好病照樣可以去試鏡的,你聽我的,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往回走……”
“嘟……”
沒等母親再說些什么長篇大論,他直接掛斷了電話,把手機還給pd,只是pd沒接,見她不拿,陳東昇把手機放在桌面,又頭也不抬的喝著清湯,只是喝湯的動作快了很多。
“你母親怎么說?你喝完就跟我回去收拾東西吧。”
“我沒事,過兩天適應了就好了,五周的體驗周期馬上就到了,現在我不想走。”
“你也說日子快到了,提前幾天就提前幾天吧。”
“不用。”
電話又打來,放著柔和的鋼琴曲純音樂,兩人誰都沒第一時間去拿電話,對視一眼,看著那熟悉的電話號碼,陳東昇最終有了動作,沒接,直接掛斷了電話。
沒過三十秒,電話又來,他掛斷,然后又響,他再掛,隨后幾分鐘內,陳東昇掛斷了數通電話,即便pd在一旁勸阻,他掛電話的動作卻愈發的堅決。
電話又打來,他還想再掛,卻被pd阻攔,搶過手機,接通后沒說話,只是攥在自己的手里,舉在陳東昇的面前,可她聽到的,卻不是她所預想中的母親勸慰,而是不開免提都能清晰入耳的怒斥。
“我讓你回來!現在就給我回來!節目你也不要再參加了!陳東昇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我在跟你說話!你再這樣你大學也不要念了!念的都是混賬書!誰教你掛我電話的?回家!聽見沒?回家!!”
最后一句回家喊的聲嘶力竭,像是怒火從心臟燃燒到了喉嚨,那無法被抑制的憤怒情緒明顯讓陳母失控了,往日里發脾氣時所罵的臟話也一股腦的罵了出來,絲毫沒有顧忌她的孩子正在被人拍攝。
“讓我簽合同的是你,現在讓我回家的也是你,憑什么?”
“憑我是你媽!還不夠嗎?回家!!”
陳東昇沒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周圍,餐館里本就不少人好奇的看著他被拍攝,這下陷入了爭吵讓更多的人都不禁慢下腳步好奇張望,下一秒,pd起身走出門外,背著陳東昇開始于陳母交談。
許久后,pd才回到座位上,只是她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看了一眼陳東昇的碗,湯已經見底了,她強忍著情緒,對陳東昇露出笑容:“吃飽了嗎?再來一碗?”
“她跟你也發飆了是吧。”
陳東昇沉著頭,沒有回答pd的話,反而問出了他的問題,其實答案他心里已經清楚了。
“沒事,我再給你點點什么吧。”
“她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旦生氣了,看見誰就罵誰,連外人也是一樣。”
“你母親只是性子比較急,不過也是為你好,你的身體狀況確實太差了,這次你就聽你母親的話吧,一會回去收拾東西,我送你回家。”
“她總是做一些讓我處境很尷尬的事情,這也是為我好嗎?她罵我無所謂,我都習慣了,但是她總是連我的朋友都罵,后來所有人都離我遠遠的,這樣我就好了么?”
他似乎藏了很多心事,從小到大很多讓他尷尬甚至成為心結的事情是由他母親一手促成的,但很多長輩,包括此時的pd卻說他的母親很慣著他,這讓他很迷茫,直至今日也搞不懂他的母親到底是哪里慣著自己了。
他有一個強勢且性格暴躁不顧后果的母親,導致了他的懦弱與反抗意識并存,在兩者之間不斷的交錯,最終懦弱還是會借助孝道的幫助而勝出,戰勝了他本能的反抗精神。
每一次經歷這種身不由己的痛苦,都會讓他的精神和自尊受到一次折磨,與總強調男人要有骨氣卻總是沉默挨罵的父親一樣,被這個總會滿口臟話的女人蒙上一生的陰影。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接受,精神上又一次開始潰逃,他甚至想要趕緊逃離pd的身邊,因為他的母親在發飆的時候也沖這個一直對自己照顧有加的阿姨發了脾氣,這種無顏面對他人的感覺并不是他第一次感受,但無論經歷多少次,他都會有顏面無存的羞恥感,并且愈發的強烈。
他沒再吃下一口飯,只是神情低落的坐上了返途的車,一路上,再無話語,或許是這碗補湯起了作用,又或許是剛吃的藥格外好使,回去的路上他沒有嘔吐,直到一個人回到房間,把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全部歸攏起來。
四本人物小傳被手掌握起,書頁流淌,整齊美觀的文字展現,他沉默著盯著稿紙本看了一會,最終,他把這段日子的全部努力也裝進了編織袋里。
再次出門時,那在帝都,在陸澤手下出現蘇醒的少年英氣像是細菌一般,被陽光殺死。
“前往天府的xx123次航班即將開始登機,請乘坐xx123次航班的旅客到六號登機口登機。”
這次走的急,節目組還要處理現場,于是只派了一個攝像師跟他回去,陳東昇身體不好,攝像大哥幫他背著包,那被沒收的手機重新回到自己手里,陳東昇帶著耳機,坐在靠窗的座位,向外探望忙碌的地勤人員。
距離起飛十五分鐘,幾首歌的時間,可比起其他匆忙的旅客,此時陳東昇倒是希望時間走的慢一些,甚至永遠停在這兒也好。
可忽然,音樂停止,屏幕亮起,看了一眼來電人,他接通了電話。
“陸老師。”
“登機了么?”
“嗯。”
“沒晚點,挺好的,你怎么樣?”
“我?”
“對,我聽高pd說了今天早上的事,我打電話過來,只是希望你別低落,你只是少體驗了幾天生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的時間是有限的,你不能接一個劇本就去找一個合適找靈感的地方生活個一年半載的,最重要的是你能在有限的時間里體會到什么,所謂的體驗生活,要的是質量,而不是時間,你本身性格就比較敏感,我相信你的感受一定會比其他三個學員強烈,我聽高pd說你寫了四本小傳,等回家了發快遞郵給我,你呢,到家了就好好休息,養好精神,身體垮了還試什么鏡。”
“我知道了老師。”
“另外我還要跟你談談你母親的事,我不是想替她辯解什么,今天你母親就是做的不對,但你也要知道,人的思維是有局限性的,一切極端的性格都是受到傷害后的應激反應所帶來的,如果你了解你母親的人生,其實你會發現,在你眼中那個暴躁的母親,其實也是生活的受害者,她的應激反應雖然也會帶給你創傷,但你要相信,她絕對不是故意的,就像那個給她帶來創傷的人也很難意識到他給別人帶來了怎樣的傷害,而且她的控制欲一定來自于對你絕對的愛,我這些話不是為你母親辯解什么,只是希望你能理解,當你理解一個人情緒轉變的原因,你就能提前阻止他的情緒轉變,你母親年紀大了,自己恐怕是改不了了,但你可以幫助她,你是她的兒子,她需要你去拯救她,她內心的創傷只能靠你來愈合,其他人都不行,而她為什么會這么急躁呢?無非是生活中受到的委屈太多,傷害了她的自尊,就像她傷害你時,你也會產生那種無力反抗的怒火渴望找其他人發泄,我希望你能聽懂我說話的話,一定要出人頭地啊,你和你母親都在憋著這口氣呢,加油吧,我在帝都等你。”
陸澤掛了電話,留下還沒用回過神兒陳東昇,思維逐漸回到本身,視力也重新恢復,地勤人員不知什么時候離開,早已沒了蹤影,機組的乘務提醒他開啟飛行模式。
或許是大數據竊聽了他和陸澤的談話,也有可能是湊巧,在即將開啟飛行模式前,耳機里的歌曲播到尾聲,下一首加載出來的,就是一首關于媽媽的歌。
飛機開始加速,飛向天空,他看著站在村中就能夠眺望的大漠從他所認為的一望無際變成了指甲蓋大小,不知為什么,突然一滴眼淚,就滑落了下來。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來我的懷里,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里。”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電話掛斷,陸澤從樓道里走出來,望向操場,吳純站在臺上,輕聲念起這首《非誠勿擾2》里出現的詩《班扎古魯白瑪的沉默》。
當李香山即將離世時,這首詩的出現搭配上這首旋律略微憂傷的輕音樂,毫不委婉的悲傷令臺下的孩子們逐漸留下了淚水,又是一部電影,又是一個學校,吳純和其他幾位電視臺的主持人站在臺上,接受孩子們衷心的掌聲后,緩緩下臺,牽著孩子們的手,帶著他們回到教室。
“嘶……呼。”
即將散場前,陸澤沒讓攝像師跟拍,走到自己開過來的車前,背靠車門,左腳跟踩著踏板,點燃一根煙草,深吸一口,仰望碧藍天空,緩緩將煙霧呼出,耳邊有腳步聲響起。
“老師,雖然你很帥,但你這樣有耍帥的嫌疑。”
“少廢話,上車吧,今天表現還行。”
“是嗎?謝謝老師!”
吳純咧嘴小了,背著小書包蹦蹦跳跳的鉆進了副駕駛,陸澤把煙熄滅,車輛啟動,朝著吳純所在的酒店駛去。
小丫頭今天被夸了,顯然很高興,坐在副駕駛,頭靠車窗低頭擺弄著手機,時不時笑出一聲,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陸澤瞥了一眼問道。
“交男朋友了?”
“拜托,老師你上回都問過一遍了,我都說了沒有跟陳哥他們定下一次的劇本呢,他們說下次讓我讀一個臺詞多一些的角色。”
“不緊張了?敢接大活兒了。”
“緊張啊,所以要抓緊一切時間排練啊,所以找男朋友的事兒,我覺得還是先放放吧,不急,急也急不來。”
“之前不是說還挺想找男朋友的么?怎么現在又不急了?”
“因為我這幾天好好想了一下你上次跟我說的話,我也覺得,現在我能幫助的人開始多了,我感覺吧……能讓這些孩子能高興,能因為我而感動,確實要比找個男朋友照顧我充實多了,我想在我有機會的時候,多做些這種有意義的事兒,至于男朋友,還是先靠邊站吧。”
她的詞匯總結的有些籠統,但能讓人聽明白,見她一臉認真的說出這段話,陸澤倒是有點對她刮目相看了,嘴角翹起弧度,墨鏡下,目光欣慰,在駛過匝道后,速度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