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盡歡值大夜班。
剛開始風平浪靜,沒一會兒病房有兩個待產的孕婦發動了,值班室立刻動起來。
不過今晚有好幾個值班醫生,盡歡暫時沒分配到活。
留守值班室正好整理最近的病歷資料,不然周末又要被她師父大噴特噴。
還沒寫完一頁紙,林護士就跑來叫她,說急診科來個大肚婆,讓她趕緊過去。
沒檢查沒號脈,只掃一眼就知情況棘手,肚子實在太大了,比上周婦產科那個三胞胎孕婦還夸張。
懷的雙胎,胎兒養得過大,又是初次妊娠,難產幾乎是必然結果。
這樣的情況,其實應該早送來醫院待產,偏偏還在家里耽誤了一天。
在家換了三個接生婆都沒生下來,孕婦折騰得氣若游絲面色灰敗,眼看著大人孩子都要保不住,家人實在沒轍,才把孕婦往醫院送。
情況已經很危急,連檢查都來不及做,直接往手術室送,家屬還沒個消停。
婆婆跟著推床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數落產婦:
“嚎了兩天接生婆換了仨,還沒生下來,之前三個接生婆的雞蛋算白給了。
不在家里生,非要來醫院!花錢老娘也認了,你要是還不爭氣耽誤我孫子,我讓你好看!”
“娘,這也不是小芳愿意的,她都痛成這樣了,你少說兩句不成嗎?”旁邊那個年輕男人粗著嗓子喊。
老太婆聲音瞬間拔高:“我說錯了嗎,別人生孩子就跟雞下蛋一樣,偏到她就這不行那不行。
村里大家都在撈魚,你大伯家一天就裝了一水缸,再看看咱家,全家都圍著她一個人打轉,白撿的便宜都占不上!
我看她就是天生窮命,沒有吃魚的福氣,還耽誤我孫子享福!”
“啥命不命的,空手都能撈到的魚,能值當個啥?到時候我跟大伯要幾條不就行了,耽誤不了你孫子口糧!”
“你大伯愿意,你大伯娘摳門得要死,能答應白給,做夢還差不多!”
“不白給,換幾條總行了吧,用糧食雞蛋換,她肯定樂意!”
“她樂意我不樂意,你說得倒輕巧,糧食雞蛋不是錢啊!”
盡歡沒搭理這母子之間的官司,這種家務事,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視而不見。
再說她正煩著呢,也不知道是天氣太熱,還是最近晚班多缺覺,總是心情煩悶脾氣暴躁。
但班還得值,生還得接,這臺手術她還是主刀,必須馬上進入狀態,強迫自己平緩心情。
正要進手術室門,手臂卻被產婦婆婆給拽住,還大喇喇下著指令:
“一定讓醫生保小,大人無所謂,我那一對兒孫子可不能有閃失,不然我家四代單傳的香火喲……”
“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傳香火,信不信我去舉報你搞封建迫害婦女同志,讓革委好好給你解放解放思想!”盡歡還沒來得及說話,林護士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
“還不快撒手,你把徐醫生拽著,誰來接生助產,耽誤救治時機,你們自己負責!”
老太婆聽說要舉報,就像被燙一樣,立馬撒開手,但眼睛卻上下打量著盡歡:
“你們給換個醫生,就她這樣的,一看就沒生養過,經驗都沒有,能接生嗎?”
“那你要是想割瘤子,還得我先長個瘤,現場割了給你表演一遍,才算是有經驗?”好不容易平復的暴躁死灰復燃,盡歡不僅會懟人,還專往痛處戳。
老太婆最恨拿她下巴的瘤子說事,雖說瘤子是良性的不影響健康,到底有礙觀瞻,而且醫生說過,如果瘤子長大就要割除,她可不想又花錢又挨刀。
“臭丫頭你敢咒我!看我撕爛你的嘴!”
“鬧什么鬧?孩子還生不生,不生就趕緊出院,省得影響別人!”婦產科主任正好出來巡視,見有人吵架,揚聲呵斥:“這是手術室門口,不是誰家炕頭,誰在這兒搞賭咒發誓封建迷信那一套,別怪我去革委說話!”
她的聲音不大,嗓門還趕不上林護士一半,但架子大派頭足啊,一看就知道是領導,老太婆自知惹不起,縮了嗦脖子沒吱聲。
她不敢沖主任撒潑,對盡歡和林護士卻那么客氣,暗戳戳拿皺巴松弛的眼角剜人。
“想要保住你孫子,就趕緊麻溜起開,沒見你兒媳婦都快不行了嗎?還挑三揀四耽誤手術,”林護士對眼刀子根本無感,冷哼著瞪回去:
“能碰上徐醫生就知足吧,她在我們醫院那是數得上號的,要是在門診上,你們連號都掛不上!”
掛不上號是有點水分,盡歡醫術是厲害,但畢竟資歷還淺,又不是專家教授,門診號哪有那么緊張?
專程掛她號的,一半是復診回單的病人,治愈后還介紹病友熟人來看診。
另一半則是慕名而來的小青年,慕的當然不是醫術名聲,而是美女醫生的稱號。
泡病號休息的同時,還能圍觀醫生的美貌,簡直雙重福利嘛。
想得是挺美,結果卻很慘。
一個個被銀針扎的鬼哭狼嚎,眼淚鼻涕齊飛,來消遣的大院子弟和胡同串子漸漸就少了。
不過能把難纏的老太婆鎮住,盡歡醫術確實也過硬,沒人會揭穿林護士的夸張說法。
老太婆退開讓路,產婦立刻被推入手術室。
術前雖然鬧了不愉快,但幸好手術過程也比較順利,成功剖出一對龍鳳胎。
兩個嬰兒剛取出來時候,小臉青紫,根本不哭,拍打了好多下,才嗚咽出聲。
哭聲弱其實沒什么,難產滯產折騰了那么久,兩個嬰兒能平安落地就是幸運。
姐弟倆的母親,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產后大出血引起休克,搶救了很久才緩勁兒來。
差那么一點點,就得摘除子宮來止血保命,情況多驚險可想而知。
林護士邊給盡歡擦額頭上的汗邊感嘆:“徐醫生你可真厲害,這么兇險的情況,還保住了子宮,要真被摘除了,她家屬可有的鬧了,就那老太婆潑勁兒,估計能把咱婦產科給掀了!”
“任何情況,生命都是排第一位的,保命和保子宮如果要是二選一,當然優先保命,能保命的前提下,要盡全力保全子宮,”盡歡把浸透血的紗布扔進搪瓷盤,長吐一口氣繼續說:
“子宮不是闌尾,割了一勞永逸,不但會喪失生育能力,后遺癥也很多,方方面面的影響都大著呢。”
聽了這話大家紛紛點頭,然后便是一陣沉默。
在場的不是醫生就是護士,哪能不知道知道子宮,對女人乃至于一個家庭的重要性?由生育的紛爭事端,婦產科還能少嗎?
“男女平等”“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兩句口號,醫生護士都說倦了。
搶救成功,傷口縫合盡歡交給了其他醫生,倒不是她躲懶,總得給別人機會。
一個剖宮產手術用不著這么大陣仗,除了她這個主刀,還有四個助手兩個護士,來手術室觀摩學習,都巴望著盡快上手動刀的機會。
一助二助協作著,把傷口一層層依次縫合,縫好最表層的皮膚時,手術燈突然晃了一下。
“早就讓把燈換掉,后勤科每次都說沒有新的,讓再堅持堅持,真想把后勤科的人揪過來看看……”
林護士沒抱怨完就戛然而止,她發現情況有點不對勁。
不僅無影燈,旁邊的放器械的桌子也在動,連帶著上面的器械也亂了次序,碰撞出聲音來。
輸液瓶架子搖搖欲墜,她條件反射地伸手扶住,卻突然頭暈腦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