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營帳。
夜色已深,他斜靠在松軟的靠枕上。他一邊喝酒,一邊看著羊皮地圖,貌似心情還不錯。
明月夜已經換好了軍醫的衣服,正蹲在角落里,拿著小藥杵大力搗著藥。雪狼王則臥在她身旁,已經睡得呼嚕四起。
她偷眼瞄了瞄他,忍不住翻個鄙視的白眼,并在心中默默扎了個小人兒,并念念有詞。
“哎呦!”明月夜摸著腦袋痛呼一聲。
她抬手一看,不出意料又接到一枚金扣子。反正見怪不怪,也麻利放進自己的流蘇荷包里。那小包包如今鼓鼓囊囊的,似乎已存了不少貨。
“十七,又腹謗!”他把地圖扔到一邊,揶揄:“今日可開心?”
“莫名其妙被祭旗,特別開心呢……大人。”她冷笑,翻了翻白眼。
“被祭旗的是舞姬,又不是你十七。”他饒有意味道:“你,還不是好好歇在我帳中?再說,棄你于不顧的,可是你那慈父汪忠嗣,說起來也實在丟臉哦……”
“您若無吩咐,屬下可要去為狼王熬藥了。”她小臉蒼白,按捺住即將脫口而出的詛咒。
還不是被你這個死人頭算計,她心里狠狠道。
“看來,他并不知道,你在夜舒樓跳舞的事兒。若你那正直的父親大人得知,自己的乖女兒……竟在夜舒樓跳舞賺銀子,大約要被你氣得吐血了吧。難怪,你要瞞著他。我……理解。”哥舒寒乘勝追擊,滿滿地冷嘲熱諷。
“去夜舒樓跳舞又如何?反正我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靠本領吃飯又并非偷盜搶掠。窮人難道可以喝風就活下去嗎,我需要銀子怎么了?當然,這對于您這般,用金扣子做暗器的大人來講。生活艱辛這種事,自然難以理解。您無法想象,您的一枚金扣子,大約能讓長安城里一家五口,滋潤活上月余。”明月夜鄙視低語。
“這世間本就弱肉強食,你不能更彪悍,就活該卑賤死去。或許你挨過餓,受過傷,但你并沒試過,只差半口氣就死掉。更沒被慢慢折磨到瘋狂,又抽筋拔骨的救活,然后如此反復?時光,總會磨平驕傲與相信。慢慢你就懂了。究竟作為刀俎,還是魚肉,哪個會更開心?”
他緩緩啜酒,心平氣和:“你的幸運就是遇到我,世俗道理對我而言沒什么意義,離經叛道隨你喜歡。只要不叛主,什么都可以!”
“十七,你不懂,你的迷人之處就在于你的真實。你卻不敢讓汪忠嗣看到純粹的你,因為怕嚇到他。這也只能怪你自己,從一開始就給了他一個虛偽的幻象。你們并非同類,你也永遠無法讓自己,成為他喜歡的那類人。就像狼和狗,即便再貌似,也難融洽。”他坦然道。
“誰是狗,誰是狼?”她不甘心反駁道:“您分明拐彎抹角在罵人啊。除了您,這里哪兒還有那么多動物?”
“大膽!今日不知是哪個,竟敢悄悄掩人耳目做了告密的叛徒。還吃了倒嗓的藥丸,怎么……怕他聽出來是你,氣暈在當場嗎!”他冷笑道:“別跟我說,你真心想留在我身邊,不想跟他走。”
“我沒有!”她挑眉,不假思索辯解道:“你誣陷……說我告密,可有證據?”
“嗯,有內鬼,速速歸營。”他悠然打斷她,譏諷道:“一字不差吧?我可還沒老到眼花耳聾的地步。大膽十七,竟敢當著我的面,明目張膽做了細作,拿你祭旗可有差?”
“我……”她面紅耳赤。
心想,這雙瞳鬼的耳力實在太好,簡直異于常人,如此刻意細弱蚊聲他都能聽到,怪自己低估了他。既然被他識破伎倆,確實擔心他打擊報復。她嚴陣以待,最好扔金扣子,其他就不要。
“可惜,他不信啊……”哥舒寒扔下酒杯,盯住明月夜,似笑非笑:“咱們大常的戰神,自然不會盲信一個女人。而且,他骨子里,根本看不起這樣的女人。”
她頹然泄了氣,無法反駁,沉默片刻道:“此次征戰突波,從開始就是個局吧?柳氏應該已在鐵魂軍安排內鬼。不知,您可是涉局之人?”
“哦?”他微笑:“你倒比汪忠嗣聰明。”
“屬下以為,您應不屑與柳氏同流合污。”她淡淡道。
“為何?”他有興趣地挑眉,拭目以待。
“您自視清高桀驁,對于做局的莊家來說,難以控制。”她側了頭,艱難道:“何況,雖您不留口德,行徑也不夠光明磊落,但畢竟危難之中相救十七,屬下直覺,您應該還算……良知尚存吧。”
“你是我的人,忠于我一天,我就護你一日。普天之下,也唯獨我能欺負你,其他的,人也好,牛鬼蛇神也罷,一律不可!”他眨眨眼睛,竟有幾分孩子氣的狡黠:“舞姬叛主,所以祭旗。十七,你可還存了忤逆我的心思?”
“屬下實在想不明白,您和夜莊主究竟,想要謀取什么?不過,屬下也知道,你們明里暗中,也保護了一些被越王柳氏陷害的忠臣良將,可算朝野里的清流一股,中流砥柱。所以,請您幫汪忠嗣脫困。”
她咬緊牙關,不顧一切豁然起身,疾步走到他身邊,遂而直直深跪,抬頭一字一頓懇求:“屬下有生之年,愿歸于大人,請您保汪忠嗣……平安。”
哥舒寒沉吟片刻,食指輕輕摩挲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為了他,你竟愿卑躬屈膝?”
“娘臨死前,要我好好照顧他,讓他……活下去。”明月夜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迎上他犀利審視,一字一頓道:“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他欺身而來,居高臨下,邃黑重瞳里游弋著一隅妖綠,熠熠生輝:“永不叛主,你能做到?”
“若十七叛主,愿天誅地滅。”她認真舉起右手的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屬下對天……”
她斜眼看看烏戚戚的帳頂,又改口道:“屬下對……珠發誓。嗯……是夜明珠的珠,不是豬頭的……豬。您千萬別誤會。”
他唇角微挑,松開少女,旋起一抹嘲笑:“好。我保他。記住你的話,一切聽我安排。不然,他被你害死了,可別怪我。”
他繼續拿起羊皮地圖,在珠光下仔細凝視,淡淡道:“起來吧,明日我們要潛進土庫堡去見個人。”
“潛入,怎么潛?”她驚詫抬頭,不可思議:“土遁嗎?土庫堡被圍得鐵桶一塊,外面的人攻不進去,里面的人跑不出來。別說人,就是鳥,恐怕也飛不進去一只。”
“這個不用你管,你的任務就是制毒,無色無味,容易配置,立竿見影,可從水流和風向下手。”他淡淡道。
“城里還有很多平民百姓,下毒會傷及無辜。”她驚愕。
“我要你投毒突波兵士,又沒讓你去毒死那些老百姓。”他嘆了口氣,似乎無奈。
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難道,讓我把毒藥喂到突波兵士嘴里去?我就說,拜托大爺,這是吃了斃命的毒藥,請您妥妥服用,這樣就不會誤傷百姓了?”
他扔下地圖,眸光閃爍:“十七啊,莫非你的腦袋長到豬身上了?精妙之毒一定不引人注意,而又能順其自然。你可觀察過水流與風向?你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但風向和水流決定,你們可能會在無形中,接觸到不同的東西。又比如食物,有什么是突波人會食用,但百姓不會食用的?”
他眸光泛起微微漣漪,犀利而又充滿智慧:“天下萬物,相生相克。有什么看上去,很稀松平常的東西,你們吃了都沒問題,但有人食用了別人吃不到的東西,萬一兩物相克……”
她恍然大悟,贊嘆不已:“我懂了,利用藥性的多重交替,用特殊的引子在特殊的時機,制造特殊人群體內的毒物相克。”
她一雙邃黑眸子熠熠閃亮,脫口而出:“您真是制毒的天才,何等的奸詐狡猾,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她驚覺他的重瞳里,幽綠火焰正蠢蠢欲動,慌忙改口道:“大人如此圣明智慧,屬下五體投地。”
“算了,要你守規矩,大約比讓豬人語更難。以后,你我相處不必拘禮。”哥舒寒出其不意,拉住明月夜受傷的胳膊,不容她反抗已挽起衣袖。
只見,白天受的傷,傷口所幸不大,她已自行敷了藥,還好結了痂。他一松手,她幾乎跌倒,剛要出口譏諷,卻見他從身邊的藥爐里,倒出半碗熱騰騰的藥,有辛辣之氣,似乎驅寒之藥。
他淡淡道:“喝吧。”
她有過一絲難得的感動,他竟然如此細心,悄悄煮了治療傷寒的湯藥。她聽話地拿起藥碗,默默喝掉。
然后,猝不及防的,他往她嘴巴里賽了一枚蜜漬杏干,微酸清甜,余味悠長。
他不再理她,開始仔細研究著地圖上的細枝末節。
看著他清俊的側影,高挺的鼻梁,羽翼般的睫毛,以及微抿的薄唇,她的心有一些慌亂。
這個匪夷所思的妖孽,真的很好看。
或者他們并不自知,他與她之間,正有細微的奇妙,正一點一點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