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琦閣。
明月夜微微蹙眉,她望著病患滿員的醫舍,多少有些驚訝。
她換好一身深藍與月白相間的醫官醫服,綰了發戴著一頂靛藍醫帽。她和其他醫官裝扮一樣,也都在口鼻上蒙了,用藥液煮沸消毒后,再曬干的白紗。
“西風長老,還沒回來嗎?”明月夜用藥液凈了手,轉身問年輕的醫官鄭飛魚。
“還沒,已經整整一天了,連同幾個資格最老的醫官。如今,琦閣不許閑雜人等自由出入。病人已經人滿為患,但醫官卻明顯人手不夠,屬下們應付起來十分吃力。”鄭飛魚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熱汗。
“無礙,你去把所有醫官都集合到議事廳,我要重新分配大家手頭上的事情。”明月夜一邊說,一邊為一個滿臉黑斑,已經昏迷的老者診了脈。她沉吟片刻,取出金針,為老人針灸。因為右手有傷,她的手腕輕輕顫抖,要猶豫一兩個呼吸,才能穩定落針。
明月夜小心檢看了老者臉上的黑斑,與眼瞼,以及手心的熱度和出汗情況。又仔細閱讀了老者床頭掛著的病案與藥方。最后她輕輕嗅聞了下藥碗里,殘存的藥液。她思考了片刻,不盡微微蹙眉。
一盞茶時間后,三十多名醫官與十幾個藥童,都來到了琦閣的議事廳。只見堂主明月夜端坐在主位之上,她神情淡定,泰然自若。他們都不由得舒了口氣,趕忙湊近過來,紛紛給堂主施禮。
“好了,救人要緊,長話短說。鄭飛魚,你是西風長老的大弟子,他不在,你要全權保障琦閣的正常運轉。”明月夜寧靜而篤定的,望住了鄭飛魚。后者微微頷首,雙手鞠禮,恭敬稱是。
“剛才我看過了所有的病人,以及你們記錄的病案,各位記得都十分詳細。你們對此病,有何看法?”明月夜拍了拍手,一對藥童把眾位醫官與其他藥童面前的茶杯,都斟了茶。一時間茶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這青柑松葉茶是我從青州帶回來的上等好茶,知道各位近日辛苦,聊表心意吧,請……”明月夜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盞,輕啜幾口。那些醫館和藥童們忙了半日,本來就口渴,見堂主帶頭,便不再拘束,都把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個干凈。
“飛魚,你來講講醫館里的病患情況。”明月夜見大家的情緒明顯放松了些許,便放下茶盞,唇角染笑道。
“啟稟堂主,開始屬下和西風長老都認為,此病乃時疫。但一般疫病都可追根溯源。比如從動物、植物甚至空氣中,或可能找到疫源,方可對癥下藥。但這病實在蹊蹺,初時發作,與一般風寒并無區別。但三日之后,病情就會迅速惡化。病人開始高熱,咳血痰,渾身疼痛,臉上從兩頰之處,長出對稱黑斑,其后不停擴大。直到整個人身都成為黑色,渾身腫痛節結,然后潰爛流出黑色膿水。往往七日內就會暴斃。家中只要有一人染病,其他人便無幸免。”鄭飛魚低垂著眼眸,不吝沉重道。
“此時正值隆冬,植物凋零,動物或遷移或冬眠。空氣寒冷徹骨,流動甚難。屬下們總結了所有收治病人的口錄,想找到一些共同點,比如食物。但這些病人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年齡與環境都千差萬別。屬下們實在無從下手,只能用一些清熱解毒的方子,權且緩解。這些病人的病情也好一時,壞一時。”另一個年輕醫官憂心忡忡道。
“你們就沒想過,他們可能中毒了?”明月夜淡淡道。
“想過,也試過毒,這些病人的血液、排泄物屬下們都用銀針試過,并沒有變黑。而且,如此數量的病人,若是被下毒的,這可是長安啊。不太可能吧。”鄭飛魚抬頭道。
“堂主,城里百姓,謠言四起。都說……妖孽臨世,天下大亂。老天爺大約發怒了,要收夠了十萬人的性命,方才撥云見日,重見光明。”一個胖乎乎的醫官,不由咽了咽口水,囁喏道。
“而且,還有一些醫館,開始販賣一些神符,神水之類。確實有效果,很是發了一筆橫財。”鄭飛魚又道,他看了看明月夜的臉色,放低聲音說:“那些醫館,和……和……”
“都是裴綽約,暗中拉攏的那些醫館吧。”明月夜冷冷一笑:“意料之中。神符、神水之類,你們可能弄來一些。”
年輕醫官顛顛跑過來,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個小包袱,他不好意思道:“飛魚兄長說,堂主一定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所以……屬下便裝病,花了一千兩銀子買來兩個。屬下們也查驗過,就是一些普通的神符,神水,并無異端。”
明月夜接過神符和一小瓶神水,細細端詳著,又聞了聞。她招了招手,一個藥童舉著一個托盤,上面放了幾個乘著液體的小碗。他小心的把托盤放在明月夜面前的桌幾上。
“這分別是剛剛收治的病人,與病重者的血液與唾液。我也用銀針驗查過……”明月夜接過藥童遞過來的銀針,一一探視,確實沒有變黑。
明月夜見眾人困惑不解,便又接過藥童遞過來的小爐,用燒酒點燃爐子下的方盒,并將血液與唾液分別放在小爐中。又倒入了一些刺鼻的暗色液體,不多時,爐上的小碗沸騰起來,病重者那碗開始散發出清淡的臭味。
明月夜拿起一小碗清水,緩緩倒入,臭味越來越明顯,到后來幾乎令人頭痛不已。明月夜見時間已到,又用銀針分別相探,只見病重者那一碗中的,兩枚銀針迅速變黑了。眾人不吝驚呼。
明月夜又將神水倒入這只沸騰著的小鍋,惡臭很快便消散了。眾人驚訝之際,明月夜換了新的銀針,探入鍋中液體。眾人目瞪口呆,銀針再次潔凈如初。
“我放入小鍋的是醋、白茶和鹽巴。這些東西蒸煮白骨,甚至能驗出沉年之毒。所以可以斷定,他們確實中毒了。剛剛來到醫館,因為毒性不深,所以根本查驗不出來。但在醫館里住了一段時間,病情突然惡化,因為他們都喝了醫館的藥。藥材或許不同,相同的只有水源。而我,剛剛加入鍋子的水,就是咱們醫館水井之中,打上來的新鮮清水。你們雖然是醫官,卻并非軍醫出身,所以不懂投毒制敵,可大面積打擊敵軍的思路。若我沒有猜錯,這一切的關鍵,都在于——水。”明月夜把銀針扔到托盤上,目光灼灼道。
“堂主,屬下們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這些病人之所以發病,是因為中了毒,但這毒本來清淺,查驗不出。但進了咱們醫官,喝了咱們的藥,反而加深了毒性。因為醫館的水源有毒?可是,之前咱們醫官的水井可一直都吃著水呢,并沒有人中毒。屬下們,也一直食用水井中的清水啊,似乎也沒有中毒的跡象啊?”鄭飛魚撓撓頭道,依舊困惑不堪。
“問得好!舉個例子。比如說……有人刻意在民巷或者食肆里投毒,此毒清淺便無色無味,只有逐漸飲用過量的人,就出現風寒的癥狀。所以,一家人中,會陸陸續續顯現癥狀,仿佛被傳染了。然后,病人來到醫館看病,被當做時疫暫時隔離。于是,他開始吃醫館每日的煎藥。恰巧,有人在醫館的水井中,加入了這種毒藥相生相克的,另一種藥引。這種藥引若常人食用,自然看不出癥狀。但卻可勾發出已經中毒的人,積存在體內的毒性。喝的藥越多,便會加快死亡的速度。而你們,這段時間因為照顧病人,都宿在了醫館內,幾乎與外面世界與世隔絕。你們一直只飲用醫館的水源,所以并不會中毒。如果我猜的沒錯,醫館中采買物品,或者每日往返家中的雜役,也有染病之人,對嗎?“明月夜邃黒的星眸熠熠閃亮。
“堂主,確實如此。廚子李四和雜役劉東,都染了病,也住在醫館呢。”鄭飛魚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好歹毒的計謀啊。簡直天衣無縫。是誰,在咱們醫館下毒呢?若被咱們找出來,非打斷這人的狗腿不成。”
眾位醫官都義憤填膺,小胖子醫官卻發愁道:“堂主說的有理,但這下毒之人,怎么找啊?此前,醫館里的病人來來往往的,根本無法查探,到底是哪個人在水井中投了毒。再說,就算知道中了毒,也不知道是什么毒……”
“這個你不用擔心。本來,我也不能太容易就能破解這毒,可惜……下毒之人太貪心,非想趁機賺取一筆龐大的黑心錢。這神符與神水,應該都用解毒藥材熏制而成……就是所謂解藥,所以買了的病人,只要將其放入普通的水中,服下便能藥到病除。我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便可試驗出……這是什么毒,而解藥是什么……”明月夜似笑非笑道。
隨后,她又別有深意的掃視了房間里的人,唇角旋起一朵冷酷笑容:“至于下毒之人。因為投放在水井中的毒,水源是流動的,必然需要不斷投放,才能維持效果。這人一定可以自由出入醫館。或許,他就是眾位當中的某個人吧……”
“來人,把房門都關起來。沒有堂主命令,誰都不能離開這里。”鄭飛魚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大聲命令著。轉瞬之間,房門與窗都轟然緊閉。房間中的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而肅殺起來,眾人們面面相覷,沉默不語,他們互相猜測著,也懷疑著。
“飛魚,不用緊張。這個人,很容易就會被找出來……因為……他怕自己不小心中毒,一定會時常服用解藥。剛剛給各位飲用的青柑松葉茶中,已經被我提前,放了若干種試毒藥粉。不多時便會顯現藥效。眾位醫官可以伸出雙手,顏色與他人不同的那人,便是下毒之人……”明月夜淺淺一笑。
鄭飛魚半信半疑,但率先舉手放在頭頂上,他看見自己的雙掌,在燭火照射下,竟然染著淺淺的一層綠色。剩余的醫官們在詫異中紛紛舉起手來,無一例外都有淺綠。唯獨那小胖子醫官汗如雨下,他把自己雙手緊緊藏在身后,并不敢舉手。
“宋喆……怎么,你有些心虛?”明月夜笑意更濃。
宋喆一時間冷汗涔涔,他猶豫著想要舉手,但他遲疑的伸出手掌,眼見自己的雙手已經漆黑如墨,十分瘆人。他根本不敢再舉到頭上,咕咚一聲跪倒在明月夜面前,拼命的磕頭道:“堂主饒命,堂主饒命,小人也是被逼無奈啊。小人的家人性命都在對方手中,小人不敢不從啊。”
鄭飛魚等人一下子包圍過來,卻看見宋喆的一雙手掌也是淺綠燦然的,不禁大驚失色。他大張著嘴巴,指著宋喆的手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飛魚,你們不要害怕。其實,這么短時間,我怎么拿得出來什么試毒劑,只不過在各位的茶水中,加了一點致幻藥,而已。放心吧,不會對人身有損傷,最多就是看什么,都有點變色……比如綠……”明月夜一把薅住宋喆的脖領子,迅速一掌便擊落了他的后牙。
眼看著猝不及防的宋喆,狂吐了幾口血,地上咕嚕亂轉的有幾顆大牙,隱約藏著小小藥包,她不吝有些小得意:“他看到的,本該和你們一樣,不過他心中有鬼啊,于是……心亂則亂……看見沒,他的后牙里藏著毒藥,就是用來自盡的。所幸,這家伙是個怕死的。”
“堂主,您實在……太奸詐狡猾了!”鄭飛魚狠狠踹了一腳宋喆的小腿,終歸忍不住心中萬千情緒,伸出大拇指,又氣又佩服的贊嘆著。
“行了。救人,你們都內行。但下毒,我比較擅長。”明月夜凝視著滿嘴是血的宋喆,笑得陰森詭異:“胖子,落到我手里,你知道……會有什么下場嗎?”
“堂主饒命……堂主饒命……”宋哲渾身篩糠般哆嗦著,整個人像被抽了筋一般軟榻榻的。
“來人,把他鎖了,待我配出解藥,便將他押送刑部,交給溫大人審理。”明月夜命令道:“各位醫官,不必擔心。丑時之前,我一定會配出解藥。天亮之后,你們便大量制藥,救人!”
“堂主,恐怕明堂其他幾個分堂也遇到了,同樣的困境。”鄭飛魚焦急道。
“照貓畫虎,你會不會?”明月夜一腳踏在宋喆身上,笑望著面前的青年醫官,朝著一直隱匿在自己身后陰影里的人,低聲道:“景天,他不會,你總行的。你陪他去。務必把每個分館的奸細,統統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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