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在臺上坐了十分鐘,等到臺下的眾多空位基本都被坐滿后,臺上主持人宣布討論會開始。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孫立恩覺得,自己可能被人算計了。
具體是什么人,處于什么目的算計自己,孫立恩并不是很確定。但畢竟自己這個身份被掛在主席臺上,而且等會還得發言——一切安排沒有提前通知,這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數。
目前看來,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會議組織者一方。只是孫立恩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之前還握著自己手情真意切說“你要銳意進取”的小林豐為什么會出這種招數來陰自己一把。這種行為最多就是讓自己覺得有些丟臉而已,順便還丟一丟武田制藥“識人不明”的臉。這種損人且不利己的昏招,小林豐那種商場梟雄應該是不會做的。
所以說,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果也會有巨大的區別。排除了小林豐的嫌疑后,孫立恩把注意力放到了上臺演講的三人中。
來演講的三位,除了一個“美利堅美聯大學”的所謂“醫學管理教授”,剩下的兩位都是民營醫療集團的負責人。他們為什么要難為自己呢?孫立恩靜靜聽著臺上的講話,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答案”。
“我國對于醫療資源的傾斜,和對民營醫療機構的歧視,簡直是令人發指!”這位姓潘的醫學管理教授在臺上基本就沒平心靜氣的說過超過三句話。除了開場白和自我吹捧以外,從頭到尾都在罵人。
“醫療撥款為什么只給公立醫院?因為公立醫院賺錢嘛!最賺錢的那個鄭州的醫院,一年盈利幾十個億!”潘教授罵的吐沫星子橫飛,“對公立醫院的已經不是政府公益事業那么簡單了,是個醫院就要建CT,建MRI,建機器人手術室!這些都是老百姓的稅收,憑什么就交給公立醫院?”
孫立恩聽這句話的時候正好在喝水,潘教授神論一出,氣的他差點把嘴里的水噴出來。
政府通過稅收拿到的資金,不給公立醫院去更新設備,治療診斷更多的患者,難道送給莆田系讓他們繼續在手術到一半的時候停止治療要高價?
“還有現在的公立醫院,都成了院長的政績廣場!一個個搞什么急診中心,胸痛中心,卒中中心,這個中心那個中心,卻沒有一點向民營醫療投放的意思!憑什么急診都交給公立醫院?為什么不給民營醫院設立急診中心?”
民營醫院需要按照申報的項目進行審核,得到衛健委審批之后才能合法從事相應項目的醫療服務。你們不申報急診,難道要衛健委硬給你們塞一個急診中心?再說了,也不是所有的民營醫院都沒有急診。只是運營急診科的成本實在太高,急診醫生的職責又不能單純用其他科室的主治來頂替。賺不到錢,民營醫院自然對設立急診科沒有什么主動性。第四中心醫院的急診科雖然是地區最大的急診中心,可哪怕有宋院長這尊大神四處要,每年仍然只是勉強保持盈利。運行急診科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公立醫院去做了還要挨罵?沒這個道理呀。
潘教授在臺上罵著,孫立恩在主席臺上露出的則是有些尷尬的表情。
說起來,作為第四中心醫院代表,潘教授基本上每一句都是在打孫立恩的臉。公立醫院,急診中心,而且還要新建一個綜合診斷中心。作為沒吃到肉的那一部分人群,似乎潘教授罵上兩句也可以理解——別人吃不到肉,叫兩聲總是可以的吧?
可第二位上臺講的也都是這種內容,就讓孫立恩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這是在開批斗會?
“作為民營醫療的代表,我們并不像公立醫院一樣,過度追求病床流轉率。這讓我們的醫護人員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照顧每一個患者。并且為他們量身定做最合適的治療方案。”
“公立醫院效率低下,醫生態度極其惡劣。我實在是想不通,為什么還要向公立醫院傾斜我們本來就可貴的資源。包括這次武田制藥準備援建的所謂周秀芳綜合診斷中心。把診斷中心給公立醫院有什么意義?他們診斷出來的患者,根本沒有辦法得到足夠好的治療!”
“公立醫院索賄受賄現象嚴重,非常嚴重!我有個患者,在我們的醫院治愈之后握著我的手很感慨的說,‘如果在公立醫院,送紅包的錢我都掏不起!’。”
“公立醫院壓榨醫生的情況簡直令人發指。又要馬兒快快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怎么可能嘛!這不就是在逼著醫生們主動索賄?醫院領導層不敢承擔一點責任,有什么問題都扔給下面的醫生。結果就是,遇到致死率高的疾病,遇到難治的疾病,醫生就會出現畏難情緒。想方設法拒診患者。該治的人不治,明明可以轉診到下級醫院的患者就留下來。說白了還是為了錢!”
孫立恩已經有點笑不出來了。他的右手漸漸從攤開的狀態捏成了拳頭。上面的靜脈浮現了出來,看上去有些滲人。
第三個發言的是張易。
“各位,都先消消氣。”張易說話的態度至少比前兩個發言的人要好許多。“國內醫療體系的問題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也有很多。但我們必須看到一點,改革并不是一日之功。要讓已經疾病纏身的醫療體系重新健康起來,我們民營醫療體系也要做出自己的貢獻。”
孫立恩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朝著遠處兩個已經發言完畢的“專家”揮拳的沖動。打算聽聽看這個張易想說些什么。
“首先,作為民營醫療機構,我們受到的各個方面的歧視都是確實存在的。”他朝著臺下的眾人揮了揮手,以強調自己的語氣。“我不知道各位有多少在民營醫療機構工作的,但比起傳統的公立醫院,我們有一個巨大的劣勢——支出項目。這個劣勢直接導致了民營醫療結構根本無法和公立醫院正面對抗,各位試想一下,同樣是長跑比賽,公立醫院身后有政府支出作為助推。而我們呢?背上扛著一百多斤重的包袱,這種條件下要公平公正的競爭,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味道有些不對勁了。孫立恩對此已經有些麻木了,反正這幾位的發言風格都是轉進如風,見的多了倒也不至于生氣。
“比起公立醫院,我們要自己支出土地費用,自己支出各項公立醫院享受的費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自己支出宣傳費用。”張易顯得有些激動,“我們集團,每年花在網絡推廣和影視上的資金,占到了凈利潤的20!”
“我們的醫護人員,辛辛苦苦工作得到的收入里,有20要送給機構,就為了讓廣大民眾知道我們的存在,讓他們在求醫的路上多一個選擇!”張易忽然頓了頓,用非常沉痛的語調道,“我認為,這筆支出本來應該是由政府承擔的!”
孫立恩差點被這句話噎死,厚顏無恥四個字簡直生動形象的正在臺上上演。
“我們民營資本響應政府號召,進入醫療行業。本意是為了緊張的公立醫療分擔壓力。結果呢?為了替他們分擔壓力,我們還得自己往里面墊錢。這是何等的不公平?”張易把手在空氣中翻動了一下,“而與此同時,我們甚至還要交增值稅!”
臺下一片嘩然。
孫立恩開始低頭按動手機查資料,他覺得這段內容似乎有些問題——第四中心醫院的財務孫立恩也見過,他們聊天的時候確實提到過,醫療機構有不少項目應該是免征增值稅的。
“剛才說了這么多,大部分都是牢騷話。”張易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是在舒緩自己激動的情緒。“開頭的時候我說了,民營醫療機構應該為國內的醫療體系改革作出貢獻。接下來的時間,我打算說說看我對于貢獻的看法。”
“首先,我對一開始潘教授的觀點持反對態度。”張易朝著那位潘“教授”點了點頭,仿佛是在致歉。“我認為,國內的公立醫療應該向相反的方向轉變。公立醫療應該更多注重于緊急服務上。公立醫院應該取消住院治療和門診服務,保留并且做大做強急診業務!”
又是個神論。孫立恩瞥了一眼侃侃而談的張易,輕輕搖了搖頭,低頭在自己的本子上記錄著對方的主要論點。等會打臉回去的時候一定要一條一條來,萬一漏了哪條導致自己沒有打到位,那可是太不痛快了。
“各位都知道,公立醫療服務本身具有公益性。政府每年花了這么多錢,不是為了讓已經很賺錢的公立醫院做大做強的。而是為了解決更多患者的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但事實已經證明,這一條路子走不通。醫療糾紛越來越多,醫生都成了老百姓心目中‘坑錢害人’的代名詞了!這正說明,公立醫療有非常嚴重的問題。為了體現公益性,公立醫療應該更注重于緊急服務上。我們都知道,急診是患者和醫院直接發生聯系的主要途徑之一,而且急診患者大多是急病重病。這個時候,我們的公立醫療機構應該主動站出來承擔責任。而我們民營醫療,則可以去覆蓋并不急迫的疾病診治。充分發揮我們的體系優勢,為患者提供更舒適,更個人化的治療。”張易用一種非常夢幻的語調描述著自己的謀劃。“這樣,我們既可以發揮公立醫療的優勢,又能保證民營醫療機構的運轉率——我們投入購買的醫療設備空置,本身也是對醫療資源的嚴重浪費嘛。”
“而且,我還在這里,對武田制藥發出呼吁。”張易指了指自己的身周,代指本次會議的主辦方,“為了我國醫療體系的健康,我建議貴公司取消對寧遠第四中心醫院的綜合診斷中心捐贈!”
孫立恩氣極反笑,一邊笑著一邊搖頭。現在的局面很明顯了,大概是小林豐打算讓自己和這些腦子有坑的家伙對噴一陣,從而獲得一些名聲。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銳意進取”?不過,就算小林豐不做這種把人忽悠上臺的安排,孫立恩也沒打算忍下去。這幫人確實也挺有本事,能憑著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硬生生把黒的說成白的。但沒有什么辯論經驗的孫立恩卻對自己即將獲得勝利毫不懷疑——再多的巧舌如簧,也比不上一絲事實更有分量。
“各位,以我獲得的資料,武田制藥準備向寧遠市第四中心醫院捐贈的綜合診斷中心,僅設備就價值超過兩億美金。”張易揮了揮自己手中不知道從哪兒拿來,又不知道上面究竟寫了些什么的A4打印紙。“這些設備大部分都是問世不足五年的高精尖設備。我毫不懷疑,等到捐贈完成后,寧遠第四中心醫院就能獲得極為優秀的診斷工具,甚至往大了說,他們能一躍成為影像科全國前五的醫院,但是!”張易的聲調又高了起來,“但是,對于一家注重于急診的醫院來說,這種能力明顯是過剩的!”
這個論調孫立恩聽過不止一次了。之前衛健委的人們也是這個態度——這一點劉堂春也和孫立恩提過。
“為了我國的醫療體系健康,我強烈建議武田制藥將這些設備拆分開來,贈送給其他醫療機構。尤其是民營醫療,我們作為國內醫療體系的重要補充,已經被虧待太久了。”張易說著甚至臉上流下了兩滴淚水出來。“如果武田制藥能夠采取我的建議,想必會對貴公司在國內的聲譽有非常正面的影響。為開拓國內市場,打下非常良好的基礎。”
全場一陣靜默。終于輪到孫立恩上臺發言了。
孫立恩沉默了一會,穿著自己的白大褂,拿著記滿了要點的筆記本走上了臺。他輕輕咳嗽了一下,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麥克風。確認聲音傳輸正常之后,低聲道,“各位與會者大家好,我……我是寧遠市第四中心醫院急診科的醫生,我叫孫立恩。”他抬起頭,看了看場下已經有些騷動的人群,又看了看完成發言的那三位“專家”,嘴角往上咧了一下。
“我想說的是,剛才發言的三位……唔,無意冒犯。”孫立恩笑的更燦爛了,他學著宋院長的姿勢,繼續道“都是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