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第一次參與約談調查。面對面前的衛健委工作人員,孫立恩從心底有些不安的感覺。衛健委是專門指導地方衛生健康工作的有關部門。雖然還有其他眾多職能,但用不太恰當的比喻來描述的話,衛健委對于一線的臨床醫生而言,就如同教導處主任于學生一樣。對方的工作職責就是來約束和控制醫生們的工作。
不慫是不可能的。面對衛健委的工作人員,就算是宋院長也會保持足夠的尊重——去要政策要撥款的時候,宋院長總不能當著人家的面罵娘吧?
就算堵門也不能傷和氣嘛。
“……所以你不需要太緊張,只要把你接診的過程和診斷內容說一遍就可以了。”衛健委的工作人員看上去年紀也不算太小。不過說話的口吻很是溫和,“如果記不清楚就說不記得了,記憶模糊的話也要和我們說一下。”
孫立恩點了點頭,開始重新回憶起了接診馬國群的細節部分。
“所以你很快就確定那是三級凍傷了?”對于孫立恩的描述,調查員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聆聽,偶爾會在筆記本上記上兩筆。直到聽到孫立恩對于馬國群病癥的描述后才出言提問,“你當時接診的時候,有沒有發現患者的腳上有外傷?”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很可能直接決定孫立恩是否需要為馬國群的死負上責任。在接診過程中,狀態欄并沒有提示外傷,而當時孫立恩也只是脫下了馬國群的鞋子進行檢查而已——因為凍傷和水洗的關系,那雙襪子已經被凍的硬邦邦的貼在了馬國群的腳上,在解凍前就將襪子脫下,很有可能對凍傷的部位造成更嚴重的損傷。
“三級凍傷的診斷只是根據患者主訴作出的合理懷疑。同時我沒有發現外傷。”孫立恩老老實實回答道,“我當時只是脫了他的鞋,還沒來得及進行進一步檢查。”
“交接的時候,你有沒有和曹嚴華醫生提到這一點?”調查員的每一個問題都非常尖銳,“在交接病人的時候,曹嚴華醫生是否得知這個患者的傷勢沒有得到完整的檢查?”
從細節上說,曹嚴華醫生的半途接手是有問題的。兩個醫生之間的交接絕不是“你去忙吧,我來接手”,“得嘞您吶,趕緊往外走”這么簡單。向自己的同僚詳細而且細致的傳達患者問題,并且在值得注意的地方進行提醒,最后轉交相應的病例記錄和檢查內容,同時轉達自己的初步診斷意見。
交接的繁復,意味著接手患者的醫生能夠盡可能全面的獲取患者的現有情況。以便新接手的醫生在之后的診斷和治療中獲取足夠多的決斷依據。
而調查員的提問,等于在直接懷疑孫立恩和曹嚴華醫生的交接失誤,導致了馬國群的感染。這是孫立恩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我沒有遺漏任何可以向曹醫生傳達的狀況。”孫立恩強調道,“我當時也只能合理的懷疑患者有凍傷,這一點是曹醫生也知道的——我們的交接過程中沒有任何問題。”
調查員笑了笑,他似乎對孫立恩的激動早就有所預料,“不要激動。這也是職責所在——我對于孫醫生你沒有任何偏見。”
孫立恩重新靠回了座位上,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紙杯喝了一口。他有一種明確而且強烈的預感,這次的調查似乎不會那么簡單就結束。
“孫醫生還沒回來?”帕斯卡爾博士今天非常罕見的泡在了小會議室里。他看著墻上的掛鐘,顯得有些焦急。
“還沒有。”一旁的袁平安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老帕,“應該也快了……老帕你有事兒找孫醫生?很急么?”
帕斯卡爾博士搖了搖頭坐了下來,皺著眉頭道,“他今天接受調查委員會質詢吧?”
袁平安點了點頭,“是今天沒錯。”他特意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期以確定自己沒記錯日子,“怎么了?”
帕斯卡爾博士有些異樣的看了看袁平安,“你對孫醫生就這么有信心?”
“當然了。”袁平安回答的非常順暢而且自然,“要是對他沒有信心,我也不至于大老遠的從首都跑來寧遠給他干活。”他看了看帕斯卡爾博士,“我以為你對他的信心更足呢。畢竟你飛過了整個太平洋嘛。”
帕斯卡爾博士搖了搖頭,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這種調查結果可能會很麻煩的……”他在美國行醫的時候,曾經也有同事因為類似的事情被起訴調查。雖然理智告訴他孫立恩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但帕斯卡爾博士仍然很有些焦慮——萬一孫立恩被判定有違規或者失誤,那這個年輕醫生的職業生涯說不定。
沒有了孫立恩,這個治療組還能不能繼續存在就很難說了。雖然在美國的時候,帕斯卡爾博士從來沒有見過和現在的治療組有同樣組織和形式的醫療部門,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治療組的價值作出判斷。
治療組到目前為止解決掉的病例幾乎都是其他醫生會頭痛的要死的患者。這些病例復雜而且罕見。不光是處理罕見病而已,同時還有許多干擾診斷的因素和急迫迅速的病程。孫立恩和整個團隊對于這些病例的處理手法,以及抗壓能力,在見多識廣的帕斯卡爾博士看來簡直就是寶藏。如果在麻省總院的急診室里也能有這樣一支綜合診療團隊,那麻省總院的綜合評價甚至完全可以梅奧一較高低。
但維持團隊的關鍵核心并不在于團隊本身。袁平安,周策,徐有容,甚至自己都是非常優秀的醫生。但如果單獨把自己這些人湊在一起,這個治療團隊恐怕連一個患者都處理不了就會解散。維持整個團隊運行的,卻是五人中年齡最小,經驗最少的孫立恩。
孫立恩擁有對于診斷的絕佳嗅覺。帕斯卡爾博士一開始對于徐有容的判斷還有些保留態度。但見多了孫立恩的神奇發揮后,他也深深感受到了孫立恩身上的不可思議。年輕醫生一般只有兩種類型,一種自信心爆棚但是錯誤一大堆。另一種則完全沒有自信,唯唯諾諾。但孫立恩表現的完全不像是任何一種。他對于其他高年資醫生的診斷意見并不盲從,同時也會認真聽取意見和建議。在眾多謎團中,他總是最快找到并且鎖定致病因素的那個人。以至于現在的治療組更像是在他的監督下運行——如果醫學診斷領域有天才,那孫立恩絕對算得上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個。
說真的,老帕現在對宋院長甚至都很有些不滿。行政官僚就是官僚,你難道看不出孫立恩作為醫生有多寶貴么?連個律師都不雇,就讓他一個人去面對調查?
坐在小會議室里如坐針氈的帕斯卡爾作出了決定,等這次調查結束后如果醫院還不為孫立恩提供法律援助,他自己掏腰包也得給孫立恩請個律師來,哪怕這個律師的費用收的比紐約的那群強盜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