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幾種恐懼是人無法克制的,比如對未知的恐懼,又或者是對幽閉空間的恐懼。鼠疫的恐懼可以被醫學研究和相應的防護措施所消滅,但防護措施所帶來的幽閉恐懼,卻很難被人單純用意志力所克服。不論一個人是否曾經有幽閉恐懼癥,在高度緊張和壓力的條件下長時間穿戴P4防護服的時候,都有可能突然爆發出對幽閉空間的恐懼。
比如顫抖,呼吸困難,無法克制的恐懼感以及惶恐。
孫立恩在潔凈室外面,看著房間里的劉護士,眉頭緊皺。
劉護士的狀態欄里出現了“惶恐”的狀態。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把里面的那個劉護士帶出來。”孫立恩皺著眉頭觀察了一會,發現狀態欄上的字不光沒有模糊下去的跡象,反而開始越來越清晰。孫立恩對一旁的護士道,“她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好。”
其實也不用孫立恩去說這個話,其他護士們也能看得出來一些端倪——平時大大大咧咧的劉姐,現在坐在角落里不光一言不發,甚至連身體都有些發抖。這種發抖在防護服的放大下,顯得更明顯了。
旁邊的護士們確實也發現了劉護士的狀態不對,但一時半會卻沒辦法進去把人帶出來——她們都脫了防護服,現在要穿好,至少還得十幾分鐘的時間。
“我來吧。”在潔凈室里的疾控中心醫生聽到了外面孫立恩的聲音,他看了看劉護士的樣子,也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劉護士,劉護士?你還好吧?”他拍了拍劉護士的肩膀。
然后那個穿著藍色P4防護服的身子一軟,就倒在了橙色防護服的懷里。
孫立恩看著劉護士頭上的“昏厥”嘆了口氣,自己還是反應慢了點。不過……一般幽閉恐懼癥發作都是以恐慌作為結尾,昏厥的還真不算多。劉護士自己以堅強的精神,限制住了自己的行動,沒有“不惜一切手段脫離環境”,最后卻把自己活活逼的暈了過去。
四院的護士,個頂個的都是好漢。
劉護士最后是被那位疾控中心的醫生用公主抱的姿勢抱出來的。等完成洗消以后,一群護士們才把劉護士從防護服里扯了出來。
“把人送到通風的地方,過一會她應該就會自己醒過來了。”孫立恩在一旁說道,“不用太緊張,只是短暫的暈厥而已。”
“你們醫生當然不慌。”有個年紀不大的小護士看上去很擔心的樣子,一聽孫立恩的說法似乎有些不夠重視,一下子就火了起來,“暈過去的又不是你們!”
話趕話沒好話,孫立恩倒也不惱。他完全理解小護士目前慌亂的心情,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話,而是轉過頭去對徐有容道,“等會人一醒,就盡快安排她離開搶救室。”
小護士更生氣了,“劉姐都暈過去了,你們居然還想著往外趕人?”
胡靜走了過來,看著一臉生氣的小護士,壓低了聲音怒斥道,“你在這里胡鬧什么?”
胡護士長個頭不算高,平時看起來也是挺和藹的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可現在壓低了聲音怒斥小護士的時候,孫立恩卻在幾米外猛地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被這種氣勢嚇了一跳的孫立恩下意識看了一眼周圍醫護人員的頭頂,結果看到的是清一色的“緊張”狀態。
“如果連這點事情都搞不清楚,那你還是別干了。”胡靜瞪著面前的小護士,一字一句道,“你劉姐就是暈過去了而已,不趕緊帶她離開隔離區,難道你還盼著她得個什么重病你才滿意?你的腦子被門夾了?”
小護士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卻被一旁的同事攔住了。她們之前也曾經試圖阻止小護士繼續大吵大鬧,不過卻沒有成功——這一次,她們成功的攔住了小護士的話頭。
“趕緊把人帶走!”胡靜狠狠瞪了一眼小護士,轉身對旁邊的幾個護士道,“把她的名字留下來,回頭我會直接去找你們護士長的。”
一場小小的沖突就此平息。當事人自然還有些不服氣,不過在一群前輩們面前,她也不好說什么。等幾個人都被帶走了之后,胡靜自己站到了氣密門門口,穿上了防護服,對一旁還在發愣的孫立恩等人道,“還愣著干什么?那群小姑娘指望不上的,還是得咱們自己上。”
孫立恩這輩子第一次穿上了P4防護服。
從穿著服裝一直到進入房間里的全過程中,孫立恩徐有容和胡靜三個人之間一句話都沒說過。直到進了房間,確認外面的人應該聽不到里面的對話后,胡靜才低聲罵了一句什么,搖頭嘆道,“一代不如一代。”
徐有容還保持著居中聯絡的狀態,她對于之前的小沖突倒是很看的開,甚至還在安慰胡靜,“本來就是咱們急診科的患者,就算要轉科也得轉給傳染病科或者呼吸內科。讓腎內科的護士們穿著防護服來做透析已經有些為難人家了,更何況人家至少盡職的完成了大部分的工作。”
雖然起了沖突的另一方是小護士,但這個“小”也是和胡靜相比。至少人家看起來比孫立恩有經驗多了。孫立恩穿著防護服,好好的體驗了一把剛才那些護士是個什么心理后嘆道,“雖然我一開始可能說話有些歧義,不過她也太敏感了吧?什么叫我們醫生不慌啊?”
“現在的小年輕,本職工作不做,就知道拉小團體搞什么山頭主義。”胡護士長看起來還是很生氣的樣子,不過還是可以以比較客觀的視角分析,“她們透析中心平時都是護士當家,血透中心的主任又是個不管事的病簍子——他自己身上的病比來血透的病人還多。其他醫生也跟著不管事,這不就搞起了醫護對立?”
醫院是社會的一環。而社會是由許許多多的人組成的——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沖突。醫院也是這樣。
像搶救室這種醫護人員關系很好的科室在醫院工作日常中當然是主流,畢竟大家都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碰上需要搶救的患者,輪流做心肺復蘇就是最容易拉近雙方距離的手段。但血透中心這種地方卻不太一樣。在血透中心里,護士們負責了絕大多數的實際操作和日常工作。而醫生本身和護士們承擔的工作量就有所區別。與此同時,一將無能累死千軍的事情也在血透中心真實上演。護士們感受不到自己有戰友支援,而主觀上又完全把醫生們當成了拖后腿的累贅。也難怪她們會對醫生有這么高的警惕心理。
“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楚,滿腦子想的都是報團取暖。”胡靜還在生氣,她做了幾十年的護士,對于這種事情自然看的很明白。從個人角度來說,胡靜其實挺同情這群年輕的小姑娘。可從職業角度,她卻務必憤怒。
對甲類傳染病患者的治療是一場硬仗,可打仗之前部隊先鬧起了內訌,這還怎么打?
不管有沒有苦衷,不管有沒有怨言,甚至不管這次把狀告上去以后會不會導致那個小護士被解雇。胡靜都要對這次的事情追究到底。
醫院里,幾乎每一件事情都和生死有關。這種地方容不得個人脾氣。尤其容不得以個人脾氣,干擾正常醫療進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