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們的家庭情況各有不同,但總的來說,比較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一家人之間的關系緊密,所有人都會為了一個家庭成員的不幸遭遇而努力去做點什么。但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同之處。
ICU和急診室里的醫生們見過比其他科室更多的人情冷暖。但即便是這樣,錢愛武的家庭情況也讓人唏噓不已。
趙明和趙敏是一對兄妹,但兩人的血緣關系并不是特別親近——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趙敏年齡比趙明小,但卻不是錢愛武親生的孩子。
錢愛武在生了趙明之后不久,就和趙明的父親離了婚。三年后,趙明的父親因為意外事故離世。趙敏的生母也在那起事故里喪生。只留下了年僅九個月大的趙敏,由奶奶照看著。
錢愛武帶著趙明來參加前夫的葬禮,眼見才九個月大的趙敏哭的快斷了氣,一時不忍心,把孩子要過來抱在了懷里。說來也奇怪,九個月大就沒了爹媽的趙敏一下就像是找見了自己的親媽一樣,緊緊拽著錢愛武的小手就再也沒松開過。
從此以后,錢愛武就有了兩個孩子。
說是收養的孩子,錢愛武卻從來沒對趙敏有過任何的虧待。平時不管是生活上,還是教育中,她都盡自己全力,為兩個孩子提供一樣的支持。也正因為兩個“拖油瓶”的存在,她之后一直再沒有找過人。
可是一個單身母親,在那個年代要供兩個孩子生活,難度大的超乎想象。為了供兩個孩子上學吃飽穿暖,錢愛武什么工作都做過。國企單位的會計職位曾經被人們看做是鐵飯碗,但再鐵的飯碗也扛不住三個人的消耗。等到八十年代,錢愛武自己一咬牙辭去了會計的工作,開始自己開起了小飯館。
在那個購買食品還需要限量的時代,只有鴨肉不用憑票購買。錢愛武的小飯店就開始從紅燒鴨肉和烤鴨做起。一個國企會計,為了兩個孩子,每天早上五點鐘在菜市場里和人砍價買鴨子。為了省下每只鴨子一分錢的處理費,這個曾經見到蟑螂會被嚇的渾身僵硬的女人,開始親自給鴨子開膛破肚了。
每天幾十只鴨子殺下來,這個曾經只會拿鋼筆打算盤的女人逐漸變得無比堅強。而世界也是公平的,只要付出,就一定會有所回報。在錢愛武每天睡眠不到四小時的堅持下,小店不光承擔起了一家三口的開銷,甚至開始做出了名氣。到了九十年代末,一提到寧遠燒鴨,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錢愛武的“武味香鴨”。
然而生活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你致命一擊,武味香鴨在進入新世紀的時候遇到了嚴重的經營困難。曾經是武味香鴨主力顧客的國企員工們遭遇到了下崗潮的沖擊,原本蒸蒸日上的店鋪突然一下陷入了錢愛武從未想象過的寒潮。
等她緩過勁來,打起精神準備重新整裝出發的時候,非典的突然襲來又給了她當頭一棒。半年里,武味香鴨沒有任何生意。她努力經營了十幾年的店鋪終于就此倒閉關張,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不說,甚至還欠了銀行上百萬貸款。這次的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大,她甚至精神上都出了些問題。
趙明趙敏兩兄妹選擇了不同的人生方向。高中畢業的趙明選擇和一群朋友們開始做小本生意。從擺地攤到倒騰汽車配件。這些年成功過也失敗過,風光過也落魄過。等年過四旬回頭再看,卻發現自己這些年竟然什么都沒留下。家里只有一個精神偶爾有些問題的老娘。
而趙敏則咬著牙決定繼續讀書,讀不起普通本科,她就去讀了有補貼的農學。在學校里吃不起飯,她就拼命勤工儉學,一天只吃兩個饅頭。大學四年,她沒有問家里要過一分錢,每年回家還能給母親帶些滋補身體的食品。
等趙敏被保送研究生乃至一路公派出國留學歸來后,她成了整個家里的主心骨。并且入職了中科院農研所,并且認識了現在的丈夫。
而對比之下,趙明就顯得……格外失敗且毫無成就。這種對比的嫉妒心徹底扭曲了他的心靈,他開始遷怒于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甚至開始遷怒于早就死去的父親。
總而言之,他成為了一個一事無成且憤怒的中年人。脾氣暴躁,執拗,甚至開始毫不遮掩的四下宣稱自己的妹妹是個掃把星,而母親在經營多年后剩下的兩套房子必須由自己繼承——妹妹和母親沒有直接血緣關系,沒有資格繼承。并且他再三大鬧,強行拒絕了趙敏贍養錢愛武的要求,只為了防止錢愛武把房子留給妹妹繼承。
后來,錢愛武生病了。但趙明不光沒有重視,甚至還在激動且興奮的期盼著自己的母親早日過世。如果不是清明的時候,趙敏帶著錢愛武去給外婆掃墓,她甚至不會知道自己的母親身體不適——癌癥篩查還是趙敏帶著母親去做的。
接下來的故事……孫立恩親眼看到了。
聽完了ICU醫生頗帶唏噓的描述,孫立恩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誠然,這個故事是趙敏的丈夫一方面的說辭。但僅憑趙明的舉措,他實在是懷疑不了這段故事的真實性。
“還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來呢。”ICU的醫生拍了拍孫立恩的肩膀,不知道是在感慨還是在安慰他,“如果是我啊,我倒寧可自己死了算了。醒過來之后發現自己一雙兒女反目成仇,一個盼著自己早死,一個挖了另一個的眼珠,可能還要被關好幾年。這以后還如何自處啊?”
孫立恩通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看到了錢愛武的床頭,他實在想象不出錢愛武醒過來以后,會對此作何反應。
“盡人事,知天命。”孫立恩用了一句古話回應ICU醫生的感慨,“我們只不過是醫生,連她身體上的疾病都未必能夠治好。更別說她心里的傷了。”他嘆了口氣,“我現在甚至有些慶幸自己只是個急診醫生。這種事情要讓心理醫生去處理,他們不得頭疼死?”
“我們和家屬談過了。”孫立恩神情陰郁的回到了小辦公室里,徐有容向他通報了最新情況。“陳恬藝的父母同意先進行治療,同時還決定給她做活體肝移植。”
為OTCD患者進行肝移植手術,是讓他們生活回歸正常的唯一手段。當然,這也就意味著需要一個肝源供體。而在這種情況下,最現實且最快的方法,就是由陳恬藝的父母之一捐出部分肝臟。然后用健康的肝臟去替代部分陳恬藝的肝臟。由于正常的肝臟中有充足的OTC生成,這就保證了尿素循環的進行——至少能夠讓陳恬藝的血氨水平降下來。之后再輔助以低蛋白高熱量飲食,以及持續服用精氨酸,她的狀況應該可以維持下去。
“那就趕緊做HAL吧。”孫立恩終于聽到了一個好消息,他頓時來了精神,“手術請誰來做?在咱們院里搞么?”
“趙崇喜主任準備接這個活。”徐有容答道,“不過,他好像對術士有些別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