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院見過的毀損傷不少,不光是急救中心的救護車會直接把患者從受傷地點送到四院里來。因為掛著大急診中心的牌子,因此骨科能力遠超周邊醫院的第四中心醫院也經常接收從其他醫院專門轉院過來的毀損傷患者。
這樣的患者,到了醫院之后一般只有一個要求,“保肢”。
保肢,不光是因為中國人骨子里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有失”的觀念。同時也是因為對絕大多數患者而言,失去一部分肢體,就等于喪失了勞動能力。也就意味著他以后的人生將成為家庭和社會的負擔。在這種觀念的驅使下,幾乎所有的患者和家屬都會提出保肢的要求。
但醫生們的出發角度和患者以及家屬有些不同。就算是再厲害的骨科醫生,也不可能讓毀損傷患者的肢體恢復到原來狀態。就像是釘子釘進了木頭里,再怎么小心翼翼拔除釘子,木頭上仍然會留下釘孔——損傷已經形成,而且遠超人體自身的恢復能力極限。這就意味著任何手術方案都只能盡量“促進恢復”,而不可能做到“完全修復”。而修復的程度,則取決于患者的肢體傷勢,以及年齡等一系列因素。
哪怕是醫生們判斷患者有機會恢復一定程度的肢體能力,患者也有可能在漫長的手術中出現各式各樣的危險。而在這里,最常見的術中風險就是出血性休克和DIC。人的肢體供血豐富,毀損傷會導致受傷區域里幾乎所有的血管破裂。對大出血的患者進行麻醉原本就是高風險行為,而這些患者又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其他醫院就診后轉院來第四中心醫院的,再接受長時間手術,風險極大——長時間的出血會導致人體自發進入高凝狀態,耗盡凝血物質后導致DIC出現。
總的來說,由于恢復困難而且手術難度大,且手術過程中患者隨時可能面臨更加嚴重的并發癥風險,所以四院骨科的醫生們其實更加傾向于截肢而非保肢。
“上止血帶。”布魯恩博士一把從自己的醫療箱里扯出了布質的止血帶,快速而粗魯的繞在了譚俊倪的右腿上,然后鉚足了力氣,把止血帶上面自帶的扭桿擰了四圈。
譚俊倪的痛呼聲更大了。他朝著布魯恩博士破口大罵,“草泥馬!疼!”
“看起來他精神還不錯。”布魯恩博士完全沒有搭理譚俊倪的想法,他指揮著終于回過神來的其他工人們一起把機柜搬起來了一點。隨后孫立恩和袁平安一起動手,把譚俊倪連人帶腿從機柜下面拽了出來。
“轟!”一噸半重的機柜重新落在了地上,譚俊倪的傷口觸目驚心。周圍的工人們一個個臉色煞白,有兩個人甚至直接扭頭就吐了起來。
毀損傷看起來比脫套傷還刺激。孫立恩第一眼甚至沒能認出這連在譚俊倪身上的一灘爛肉,到底哪里是股骨,哪里是脛骨。他看了看旁邊——就連一旁的周策臉色都不太好看,大概腎內科一般也看不到這種傷勢的患者。
“怎么搞的……”徐有容這時才穿著平底鞋趕了過來,她也被面前的場景嚇了一跳。但畢竟是在巴爾的摩ER干過的醫生,她很快就震驚了下來,并且開始安排轉運,“小郭!把推床推過來!”
小郭一個人推著轉運床,一路漂移到了孫立恩身邊,然后和布魯恩博士一起,把譚俊倪搬上了轉運床。孫立恩則忙著給搶救室里打電話,壓根沒看到小郭連帶轉運床停下的時候,和自己的距離差五厘米就能撞上。
“你們老板在哪兒?”徐有容充分發揮出了高級別醫生應該有的組織能力。她抓住一旁一個看上去臉色相對好一點的工人問道,“讓他趕緊過來,后面的治療和搶救都要他簽字——還有,讓他趕緊聯系家屬!”
工作期間受到這么嚴重的創傷,毫無疑問這應該屬于工傷范疇。徐有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得趕緊把老板叫來,這樣才好給醫院提供搶救譚俊倪所需的授權以及簽名。至于治療費用……老板更跑不掉了。
“我……他……我們……”被抓住的這個工人結結巴巴的嘟囔了好一陣子后才勉強答道,“譚老師和我們不是一起的,他……他是醫學院的老師。”
嚴格來說,譚俊倪是寧遠醫學院的工作人員而非教師。他是寧遠醫學院信息科的工作人員。
前年從宋安大學信息系計算機網絡管理專業畢業的譚俊倪,是個地地道道的“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從初中開始,在貧困縣生活的他就開始接受各個機構和渠道的資助以繼續學業。而譚俊倪也確實非常認真且刻苦。他一邊接受著來自社會的善意,一邊和自己的奶奶照顧著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癥的母親,以及因為礦難高位截癱的父親。
升高中的時候,譚俊倪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同時還拿到了一筆不算太過豐厚的獎學金。而譚俊倪并沒有把這筆錢用在給自己置辦些衣物上——他用這筆錢買了十四份本地臘肉,同時每一份臘肉還搭上了自己種的十斤紅薯和十斤土豆。按照自己從接收到第一筆資助開始留下來的捐助人地址,把這些禮物寄了出去。
和禮物一起寄出的,還有他寫的一封信。內容很簡單,他簡單匯報了一下自己的中考成績,并且感謝了這些捐助人的幫助。同時還向他們保證,自己會繼續努力學業,等學業有成,一定要把自己受過的幫助,百倍還給這個社會。
穿著露出腳指頭破膠鞋的譚俊倪實現了自己的承諾。他以全縣第七名的成績,考入了宋安大學信息系。大學四年中,他卡著時間獻血,用一切時間勤工儉學。同時還參加自己所能參加的所有義工活動。大學畢業后,他應聘進入了寧遠醫學院信息科。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里,他把幾乎所有的收入都寄回了家里。奶奶已經過世,二伯一家憑借著譚俊倪寄回去的錢,照顧著他的父母。
就算這樣,他仍然每個月從牙縫里扣出兩百塊錢,然后把這些錢捐給助學機構。但這么生活下去,壓力實在是太大。所以譚俊倪才想盡一切辦法賺錢——加入到吳友謙領導的項目組里,負責計算中心的工作管理中就是辦法之一。項目組能為他每個月多發一千七百元的補助。
搬運計算中心機柜原本并不是譚俊倪的工作內容。但拿了十四個月補助的譚俊倪認為,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來幫忙。畢竟搬運工作外包給了搬運公司,但這些工作人員缺乏搬運精密設備的經驗。前一天晚上,譚俊倪還專門跑了一趟四院診斷中心,然后用卷尺量出了搬運所需的軌道長度。
可意外……還是降臨在了這個年輕人的身上。
譚俊倪的情況在醫學院里格外特殊,宋文聞訊趕到搶救室的時候,第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年輕人。
在看到了他的右腿后,宋文眼睛都紅了。她一把抓住了孫立恩的衣服,幾乎是聲色俱厲的低聲吼道,“我不管你要用什么藥,用什么設備,請什么醫生……我只要一條,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的腿給我保住!”
孫立恩被宋文紅著眼睛的樣子嚇了一跳,他有些為難道,“可是宋院長……這毀損傷的范圍太大……”
“我他媽的不管!”宋文改用雙手抓住了孫立恩的衣領,仿佛是孫立恩才害的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陷入如此境地的。“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把他的腿保住!”
孫立恩看著宋文,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而宋文瞪了一會之后,慢慢放開了雙手,低聲道,“你要保的不只是一條腿,你保的是一個年輕人的前途、未來……你保的是他的命。”她抬起頭來,眼里有淚,“我要你想盡一切辦法,保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