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離,薄霧飄蕩,天上一輪明月,照的天地發白,忽然一聲梆子輕響,不知不覺已是亥時三刻。
古代一個時辰,等于后世兩個小時,因為一個時辰分為四刻,所以每刻恰好可以化為后世的半個鐘(不是老板要不要加鐘那個種。)
亥時,是21點到23點,亥時三刻,就是后世的22點半。
古人睡的早,這個時間基本已經上床安歇,但是因為今夜不設宵禁,滿城百姓依舊在待在街上不舍得回家。
當李云端著酒杯走向第三桌的時候,王硅正在渤海城的一條長街上慢慢行走,此是亥時三刻,然而街上說不出的喧嘩,王硅一路從國府大門走出,一張蒼老面龐一直帶著莫名感慨。
渤海城的喧嘩和熱鬧,讓這位曾經的五姓七望族長難以平靜。
這時代,亥時乃是上床安歇的點,然而這座剛剛興建的渤海城,似乎百姓們沒有了亥時入睡的習慣。
放眼整個天下,長安也不必上渤海繁華。
是的,繁華!
百姓們滿臉帶笑聚集的地方,就是繁華。
王硅回頭往后看了一眼,發現那幾個暗暗跟隨自己的百騎還在假裝游逛,王硅呵呵一笑,并不覺得害怕,他很感謝李云能給自己一個機會,讓自己臨死之前可以不受監罰之苦。
不但不受監罰,而且還隨便自己走動,似乎那個渤海國主并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他只是想讓自己好好看一看他的渤海城。
“那老夫就好好看看……”
王硅口中喃喃一聲,忽然朝著街邊一個攤位走過去。
到了近前才發現,這攤位擺著一個熬煮熱粥的大鍋,鍋中熱浪騰騰,濃粥咕嘟冒泡,大鍋旁邊擺著十來個小凳子,有些百姓正坐在凳子上喝熱粥。
王硅今晚雖然參加喜宴,可是酒桌上的菜肴一點沒吃,他感覺腹內有些饑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腰間。
摸下去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個即將去死的犯人,以前鐘鳴鼎食,從不擔心吃喝,現在想在街邊買上一碗熱粥,竟然深陷于書上才讀過的囊中羞澀。
他緩緩嘆息一聲,站在鍋邊看著吃粥的百姓。
忽然那個煮粥的大喊拎起勺子,對著王硅粗滾滾喝了一聲,這大喊一臉橫肉,看起來很是怕人,尤其瞪眼之時,有種說不出的兇狠,然而大漢口中喝出的話,卻讓王硅呆呆怔住。
只聽這大喊扯著嗓子喝道:“你這老頭到底吃不吃?餓了吃完施粥很丟人嗎?如果不吃,就到旁邊站著,別擋著后面人的路,看你像是個享過福的人,怎么落魄之時還不如老百姓有膽量,說,到底吃還是不吃,吃的話,自己拿碗。”
咣當一聲!
一口大海碗撂在桌子上。
王硅怔怔半天,伸手指了指眼前大鍋,遲疑道:“這是施粥?竟然這么濃?”
大漢頓時對他鄙夷起來。
鍋邊一群正在吃粥的百姓呵呵直笑,有個年紀和王硅差不多的老頭招了招手,道:“老兄弟過來這邊坐,我看你是剛到渤海吧,咱們渤海城的施粥不但很濃,而且里面還有一塊一塊的大肥肉呢,別站著啦,落魄不丟人,過來一起吃碗熱粥,然后渾身帶勁去逛街。”
“逛街?”
王硅下意識抬頭看看天色。
那老人又是呵呵一笑,用一種百姓特有的忠厚語氣道:“咱們窮人,能做的不多,今晚咱們國主大婚,咱們這些窮人幫不上什么忙,所以全都自發在街上閑逛,大家伙兒要把這個城池變得熱鬧起來……”
說著看了一眼王硅,語重心長道:“熱鬧,就代表人活的沒有壓力,熱鬧,就代表這座城池是個好地方,國主他最喜歡看見老百姓熱鬧,那咱們這些窮泥腿子就好好熱鬧起來。”
這老頭的話其實很平常,一個普通百姓也說不出太過高深的話,然而就是這么簡簡單單一段話,王硅聽在耳中卻仿佛暮鼓晨鐘。
老百姓,大半夜的主動逛街,原因只有一個,想讓這座城池保持熱鬧。
因為,他們的國主要大婚。
熱鬧,就代表這座城池是個好地方。
他忽然有種錯覺,自己身為一個飽學大儒竟然說不出這種深邃的話。
咣咣咣!
那大漢又在敲勺子,很是不耐煩的喝道:“老頭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的話給后面百姓讓個地。”
“吃!老夫要吃!”王硅突然開口,不知為何竟然說的很輕松,并且心里并沒有那種曾經鄙夷的低三下四,反而覺得說出來很是正常。
“吃就拿碗,別傻杵著。”那大喊又是眼睛一瞪,滿臉橫肉看起來特別的兇。
王硅呵呵一笑,上前拿起那口大海碗,還沒等他說話,猛聽咣當一聲,等到反應過來之時,才發現是大漢惡狠狠的給他碗里盛滿了粥。
盛滿之后,大漢看他一眼,忽然問道:“今年多大了?”
“問我多大?”王硅微微一呆,隨即下意識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七。”
“喲,是個長者!”那大漢嘖嘖一聲,突然把勺子往鍋里攪和,明明攪和的時候很是用心,偏生嘴上卻罵罵咧咧的,仿佛很生氣道:“活了這么大,可不能餓著你,也不知國主怎么想的,非要定下五十歲以上老人必須給肉吃的規矩,渤海城很有錢么?國主他掙錢掙的也不容易……”
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不斷攪動勺子,突然氣呼呼冷哼一聲,勺子從鍋里舀出一塊大肥肉,咣當一聲,砸到王硅碗里,眼睛仍舊瞪的很兇狠,滿臉橫肉仿佛都在哆嗦,然而所說的話語分明很暖人心,對著王硅道:“去桌邊坐著慢慢吃,若是不飽可以隨便要。”
王硅怔怔端著大碗,望著碗里剛剛添加的一塊大肥肉。忽然他瞳孔一凝,看到大漢擋在大鍋后面的腿……
兩條腿,有一條是殘的。
王硅下意識想要轉個角度,仔細看看大漢到底殘的如何,哪知大漢卻對他兇狠一瞪眼,罵罵咧咧道:“我說你這老頭,別擋著后面的路。”
王硅不管他的兇狠,只是伸手指向他的殘腿,沉聲問道:“你是殘疾人,渤海國主竟然還派給你活?”
“他媽的!”
大漢陡然一聲暴吼,怒眼圓睜道:“老子這只腿,是被遼東狗給打殘的,老子在高句麗當了二十年漢奴,是國主他帶兵把我救了回來,國主派給我活咋了?老子在高句麗啥時候干過這么輕松的活?再說了,我若不干活,憑什么吃白食?老子可是有著渤海戶口的人,咱可不是你們這種剛剛奔來渤海的流民……我說老頭你到底吃不吃,沒見過你這么多話的人……”
王硅深深吸了一口氣,端著大碗走向一張小凳子,走到一半之時,突然轉身看向大漢,那大漢正要瞪眼,王硅卻忽然彎腰,語帶愧疚道:“老夫若是能夠再活一次,必然償還你這一條腿。小兄弟,你可能不知道,老夫名叫王硅,是被人從高句麗國都抓回來的,被抓的原因很簡單,老夫暗中私通高句麗!”
大漢楞了一愣,手里拎著勺子不知所措。
王硅舉了舉手中盛滿熱粥的大碗,專門用手指碰了碰那塊大肥肉,問道:“現在,你還讓老夫吃粥么?”
四周百姓全都愣愣看著他。
那大漢臉上神情變幻,有種用文字無法形容的復雜,一忽兒兇狠,一忽兒殘暴,一忽兒仇恨,一忽兒悲涼,足足好幾個喘息之后,大漢突然用勺子惡狠狠一敲大鍋,道:“你滾到街邊去吃,離的近了我怕忍不住,我想打死你,可你是個老人家。”
“唉!”
王硅落寞一嘆,嘆息中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哪怕他做出了賣國之事,然而仍舊被一個殘腿的遼東漢奴給原諒了。原因很簡單,只因為他在漢子眼中是個餓了想吃要粥的老人。
這個答案,讓王硅有種說不出的慚愧。
他端著大碗慢慢離開攤位,面色呆滯在街上緩緩走著,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大喊,赫然還是剛才那個施粥的大漢,大漢的語氣分明有些遲疑,但是最終還是咬牙說出了善良的叮囑,大聲罵道:“你這老頭不要瞎逛,后半夜天氣有些冷,你找個避風的四合院門口趴著,免得明天凍死了沒人埋……”
王硅身軀一晃,滿臉都是蒼白。
這時突然后面響起腳步聲,似乎是幾個壯碩之人追了上來,王硅并不回頭,只是端著大碗呵呵一笑,淡淡問道:“時辰到了么?老夫可以上路了。”
哪知身后久久無聲,好半天后才聽一人冷冷說道:“國主說了,人死不可有所牽掛,趁著時間還有一點,王先生可以跟我們走一趟。”
王硅怔怔轉身,看著身后幾個裝成百姓的百騎司,詫異問道:“去哪?去城外方便埋尸么?”
幾個百騎司明顯鄙夷一笑,仍舊是一人冷冷開口道:“去城西坊市,時間應該趕得及。”
城西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