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剛剛布成,堵錫就鉆了出來,南下的濟爾哈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忠貞營一路上遇陣破陣,遇敵殺敵,攜帶著沿途所有援軍,撤退到了襄陽城下。
襄陽城里,明軍守得云開見月明,絕望的情緒不翼而飛。襄陽百姓也是歡天喜地,夾道歡迎大軍重返襄陽。
消息傳到金陵,路振飛等人聯名上書,彈劾堵錫放棄收復的失地,懼戰退讓,要求押回南京查辦。
堵錫當初力排眾議,招安大順東路軍,這才組建了忠貞營。朝中大臣嘩然,當時在他們心里,對禍亂中原幾十年的李自成的仇恨度,遠遠高于入關不久的滿清。尤其是李自成逼死崇禎帝,是十惡不赦的逆賊。
隆武帝朱聿鍵力排眾議,支持堵錫的招安,并且賜名忠貞營。堵錫和朝中大臣之間,就是從這里開始有了嫌隙。而且堵錫極有主見,當初滿朝大臣希望他能憑借手里的二十萬人,制衡侯玄演。誰知道荊襄之戰,他和侯玄演形同一體,還一起上書主張招安張獻忠。這也導致侯玄演肆無忌憚,襲殺何騰蛟,削首黃道周,將湖廣經營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這一次堵錫北伐打了一仗,就匆匆放棄失地,逃回襄陽。在大臣們看來,這絕對是天大的污點。路振飛早早地就寫了奏章,自覺地合情合理,天還沒亮就迫不及待地要入宮。
一天的奏章運到內閣,路振飛和劉中藻意見不謀而合,自己給自己票擬過后,擺在最上面。
司禮監的太監王祥年,看也不看,一股腦運到攝政堂。
侯玄演望著兩個大學士聯名上書,哂笑道:“此乃迂腐書呆子的論斷,堵錫放棄南陽,才是大智大勇的選擇。”
沉思片刻之后,侯玄演揚聲道:“去宮中問詢殿下,進封戰死的李過為興國侯,子孫世襲,贈上柱國、太子太師。加封堵錫為襄陽侯,賜金萬兩。”
攝政堂刀筆吏、典算官員、秘書機要官員非常多。而且侯玄演為圖方便,跟他們在一個大堂辦公,隨時可以問詢省去了傳喚。
眾人一聽,紛紛記在心里,中午的時候,茶館酒肆就傳開了。閑言碎語很快就傳到了劉中藻、路振飛耳朵里,兩個人羞憤難當。
侯玄演渾然不知,自己的一句心里話,不小心說出了口,給兩個大學士造成了多大的尊嚴打擊。
等到路振飛怒氣沖沖來到攝政堂的時候,侯玄演還很高興地上前說道:“路大人怎么有空前來,要跟我小酌一杯么?”
路振飛梗著脖子,怒道:“下官迂腐書呆子一個,豈敢和國公共飲。”
侯玄演背后說人,被人當場揭穿,難免有些尷尬。摸著鼻子訕笑兩聲,悻悻地說道:“一時孟浪,嘴上沒個把門的,路大人不要介意。改天我必登門拜訪,專程道歉。”
路振飛臉色稍霽,他這番話是在攝政堂說的,滿堂的人都可以作證,可以挽回一些自己的顏面。路振飛接著說道:“堵錫戰敗,損兵折將退回襄陽,使我們的北伐大計落空,不罰反而有賞,是不是不太妥當。”
侯玄演臉上的神色突變,冷著臉說道:“堵錫若是不退,葬送了我二十萬兵將不說,很有可能荊襄易主。割斷了荊襄,就是割斷了江南和川黔的聯系,那時候才是滿盤皆輸。路大人雖然滿腹經綸,但是看來并不知兵,這樣的事還是多聽少說為好。”
路振飛和侯峒曾是故交,算得上是侯玄演的半個長輩,他沒有想到平時客客氣氣,嘻嘻哈哈的侯玄演一涉及這種事,就變得六親不認。仗著輩分罵道:“老夫久在朝堂,為軍國大事獻計獻策的時候,你還在學堂識字呢。”
侯玄演也是動了真火,每一次前線英雄奮戰的時候,后面就有人使絆子。爭來爭去,爭得朝廷綱紀敗壞,人人只圖自保和構陷政敵,沒有人敢獻計獻策。
鼻孔朝天的侯玄演,望著屋檐,冷笑道:“若非諸君協力同心,半個神州如何能到異族鐵蹄下,北方漢家兒女也不至于男為奴、女為婢,我真得替他們謝謝你們。好在如今輪到我來主事,諸君可以歇息了,你們不累,漢家千年道統都累了。”
“我..我...本官,老夫跟你拼了。”路振飛臉色如同豬肝,跳起來掐著侯玄演的脖子,侯玄演輕輕一推,將他推倒在地。
攝政堂的官員本來就都豎著耳朵,挺熱鬧,正過癮的時候,聽到外面哎呦一聲,眾人大驚:越國公年輕力壯的,怎么毆打老臣了。
出來一看,才發現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個不停的不是路振飛,而是侯玄演。
侯玄演推到路振飛之后,見事不好,剛想上去攙扶起來。誰知道,一看路振飛那模樣,像極了前世想要碰瓷的老人。
侯玄演當機立斷,倒地哀嚎,路振飛一看,目瞪口呆地站了起來。
攝政堂官吏齊聚棠外,有幾個資格老的,上前扶起侯玄演,對著路振飛指責道:“路閣老這把年紀,怎么還下如此狠手。”
“國公爺,您沒事吧?”
侯玄演大呼小叫:“別動,別動,我的脖子可能斷了。”
眾人大驚失色,七嘴八舌喊道:“國公脖子斷了!”
“何至于下次毒手。”
還有人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我的國公哇!”
胡旁,看得清楚分明,強忍著笑意,不敢上前。
路振飛終于明白過來,他這是要陷害自己,路振飛性情還算是平和,但是見到這么無恥的一幕,也忍不住三分火氣:“小賊,小猴賊,老夫跟你拼了。”
翌日清晨,一向溫和婉約的皇后殿下,大發雌威。因為她聽說自己的大忠臣,整個朝廷的依靠,被人掐著脖子差點掐斷。
很快,紫禁城傳出懿旨,由王祥年親自傳旨,以示重視:路振飛為老不尊,毆打同僚,蔑視朝廷威嚴,革去文淵閣大學士職務。路振飛心灰意冷,上書請求告老還鄉,批復的文書很快下來,允許路振飛回鄉。
路振飛聲望很高,本以為會有許多官員、士紳前來相送。結果只有寥寥數人,劉中藻怒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豈能如此。趨炎附勢,溜須拍馬,不落人后。皓月兄此去,是將朝廷重擔,壓在愚兄一人身上了。”
路振飛一臉苦澀,他還不想撤出內閣,這注定是個留名青史的時代。贏了就是挽狂瀾的蓋世英豪,輸了也是文天祥、陸秀夫之之類的千古忠烈。這種波瀾壯闊的舞臺,他根本不想退出。如果在給他一次機會,他絕對不肯上侯玄演的當了。
路振飛萬念俱灰,連和劉中藻說幾句共勉的話,都提不起興致。默然無語的點了點頭,登上了回鄉的馬車。
劉中藻背負著雙手,望著遠去的馬車,心里百感交集。旁邊的小孫子憤憤不平:“爺爺,路大人太沒有禮數了。”
劉中藻苦笑一聲,將小孫子攬在懷里,他的兒子大多不肖,只有這個小孫子天資聰穎,聽話乖巧,最得他的喜愛。劉中藻寵溺地摸著孫兒的腦袋,長吁道:“你年紀還小,不懂他的心思,爺爺倒是能體會一二...”
攝政堂的內院,脖子差點斷了的侯玄演,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一張嘴吐出嚼爛的葡萄皮:“路大人走了么?”
趙元華笑道:“看時辰,應該已經啟程了。”
侯玄演點了點頭,嘴里的葡萄有些酸澀,緊著嗓子問道:“我聽說劉中藻的小兒子,喜歡逛青樓,有沒有什么惡行?”
趙元華湊近了幾步,輕聲道:“可以有,也可以沒有。”
侯玄演坐起身來,按著膝蓋,一本正經地說道:“有,必須有。人不風流忹少年,這么一個多情種子,不給他老爹惹點事,他的少年時代,是很不完整的。劉閣老是內閣首輔,劉三公子就是當今最大的官二代,不強搶民女,奸1淫良家算什么紈绔子弟。”
“屬下明白。”趙元華說完就退了出去,還很貼心的帶上了門。畢竟督帥脖子差點斷了,讓人看見他在優哉游哉地吃葡萄,影響不好。
文淵閣大學士,是百官之首,若以黨爭失其公允,則朝廷比之崇禎毫無長進,還是亡國的朝廷。
肅清朝堂結黨,就從文淵閣大學士開始。
客廳內,擠滿了前來探病的官員,聽說越國公脖子差點斷了,有送名貴藥材的、有送絕世名醫的、有送滋補秘方的。
路振飛一走,內閣三個大學士,空出一個名額來。如今早非承平年間,入閣需要很多的條件。比如必須是進士出身,還得是名次前列的庶吉士,先做到京師或者南京六部的尚書或侍郎,等需要補充閣員時由吏部公推候選人,然后由皇上選擇任命。
現在不同了,所有人都知道,入閣只需要侯玄演同意就行。
侯玄演望著禮單,一點都沒看上面的內容和人名,到了今天這一步,哪里還需要這些人賄賂。要是他想要,天下什么東西都可以得到。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真的聽話的內閣,能力還在其次。
在他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打算,江陰典史陳明遇,閻應元的老搭檔,倒是個不錯的選擇。首先他是剿恢義師的舊部,跟自己關系親密。而且陳明遇對自己不明白的事,從不指手畫腳。當初守江陰,大家推舉他做首領,他感到自己的才華不如退休的前任典史閻應元,毅然決定將他請出山。說明此人有識人之明,也有那個魄力用人。將劉中藻趕走之后,可以讓他做首輔。
那么,誰來頂替路振飛呢?外面的群臣都以為內閣空出了一個位置,殊不知侯玄演的心里,已經有兩個位置了。
就在侯玄演猶疑不決的時候,外面的楊恕敲門:“大少爺,可以進來么?”
聽到熟悉的聲音,侯玄演心中一暖,他本想將楊恕留在蘇州和自己的家人享清福,但是楊恕堅持要來金陵。
楊恕進來之后,臉上略帶一絲不好意思,湊近了說道:“少爺,有一份禮物,不知道該不該收。”
侯玄演撇著嘴,一臉的不開心,相處這么久,怎么這還得問。輕抿了一口茶水,侯玄演悠然說道:“楊叔不必猶疑,把握住一個原則,來者不拒。我收的多了,不給他們辦事,以后就都不送了。這就叫無為養廉,著實是高招啊。”
楊恕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馬士英將他的小女兒,送到府上說是給少年做個服侍丫鬟,我這就將她帶到內院。”
侯玄演一口水噴了出來,擦了擦問道:“馬士英?是弘光朝的首輔馬士英?”
楊恕點了點頭,說道:“不過他現在看上去,有些落魄,當年我跟隨老爺,曾經在南京見過他,那時候他相貌堂堂,春風得意。今日到咱們府上,衣衫破舊,老態盡顯,我差點都沒認出來。”
侯玄演沉吟道:“這倒是個人物,做個內閣挺合適的。”馬士英雖然當官時候,有些諂媚,為了小福王做了一些溜須拍馬的事。但是人家鐵骨錚錚,多方奔走,始終沒有變節。可惜他和東林黨的關系太差,好好的一個殉國而死的忠烈,被罵成了千古佞臣。這個人私節有虧,大義無損,沒有什么大毛病,而且他正是文人們最討厭的人物,扶他做內閣,什么都不做,光惡心那群人,也很有必要。
至于他喜歡權位,試問哪個“君子”不喜歡高官,只是得不到眼紅而已。就沖他窮困潦倒,到處被嫌棄,還堅持抗清,就有資格做內閣。
侯玄演下定了決心,一拍桌子:“讓他進來,我要見一見他。”
楊恕不知道他的心思,憂心忡忡,心中暗道:大少爺是不是有些太好女色了,剛還說了什么無為養廉,人家送上女兒,馬上連內閣都有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