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失態

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那個小王子……哦，不對，小國王。

他會安排自己的人手成為新的官員，整頓混亂的城內秩序，其實也沒多混亂，僅僅是原本的黑幫死絕了而已。

那些娛樂場所的娼婦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那些黑市商人，銷贓黑手，早就已經開始收拾東西跑路了，不過跑到一半，全副武裝的士兵就將他們全部攔下，黑產一律收繳，原本的黑幫財產全部充公。

利維婭的人會處理這一切，她也有自己的班底，而那位小國王雖然不成器，而且還很年輕，但每個王子都自有自己的下屬，他們現在可能會很害怕，但應該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領會到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機會。

飛黃騰達的機會。

藍河河邊，陸恩坐在河畔，手杖放在旁邊，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水。

無論下面發生了什么，天空都是那樣遼闊美麗，和煦的風，還有微暖的陽光斜著照下來，一派好春光。

這里距離星楓王城有一段距離，所以河水不是黑的，天空也沒有那么多濃煙。

肥碩的魚兒撲騰著尾巴，野鴨吃的嘎嘎直叫，蜻蜓與燕子在水上輕點，樹葉的沙沙聲和水波的嘩啦聲讓人心情寧靜。

“哈哈，這算不算是我們兩個時隔一百年之后的父女游戲？心情有好點嗎？”陸恩沒有回頭，看著喝水，笑著對身后的利維婭說道。

“這里的隱患解除了……接下來，我只需要好好運營，就可以在星楓王國重現當初魔王城的境況，你不需要再在安略做那些事情了。”利維婭沒有回答父女游戲這個說法，只是一本正經的繼續說正事。

“是啊，現在的我，重建一個魔王城不是難事，星楓王國這邊，國王還是原來的王室，沒有篡位或者改國制，對帝國來說地位不變，而且能夠發揮原本的作用，帝國就不會太在意，諸王國只是他們的傾銷地，用來給他們貢獻資源，人口，幫助處理帝國的垃圾，然后又不用負任何責任的地方。”陸恩說道。

“不過，我仍然不能參與，我最近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太顯眼，而你明面上和我沒有任何關系，甚至還有仇，所以這里交給你非常合適，建設這里，讓他們過的好一點，就當是你的家庭作業，怎么樣？”

利維婭聽到這些話，抬起頭，有些急躁：“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你說的是什么？”陸恩扭頭看過去，表情還是那么溫和。

利維婭快步走到陸恩的身邊，抓住他的袍子，那副樣子不像是個沉著冷靜的騎士，反而像是個穿著毛絨拖鞋小女孩，拼命拉住要去上班的爸爸。

“重建魔王城，讓那些人可以和我們一起生活，不用再那樣受苦，然后……我們就可以回到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就像是……”

“回不去了利維婭。”陸恩沒有打開她的手，但語氣稍微嚴厲了一些。

陸恩站了起來，拉起利維婭，啟動了微觀世界。

他們兩人同時陷入了精神世界之中。

他們面前是——地獄。

不是那個流淌著冥河的地獄，而是……人間地獄。

這里是曼城，帝國的一個工坊集中園區。

年僅6歲的童工。懷孕的女工。

工作沒有一分一秒是停下來的，大量的煤煙熏的天空發黑，植物發黃，人也跟著萎靡，那些懷孕的婦女們甚至只不過生活在那種環境，就有一多半會因為污濁的空氣而流產，上千個衣衫襤褸的兒童，女工蹲在狹窄的工廠里，在燈光之下不停的組裝重復的工作，就像是畜生一樣，沒有一天可以休息，因為周圍的農田已經被鏟除，全部建成了工業園區。

他們逃不出曼城，甚至無法選擇去乞討，帝國通過了掃除流浪者法令，乞討者和流浪者都會被抓起來流放進荒野，九死一生，沒了農田，他們只能靠在工廠里做工維持生活，工廠主每天給的工資都只夠當天的過活，根本攢不下積蓄，懷孕了都不能休息，不然就沒有飯吃，我親眼見到有人在流水線旁邊分娩，分娩的同時，手里還在織布。

女人們在流水線上干活，男人們還能做什么？機器運轉需要原料，生產機械更是要用到大量的金屬，男人們在只能弓著身體行動的狹窄礦坑里挖掘礦石，然后作為原材料送進他們妻子做工的流水線上，那些礦坑毫無安全措施，每天都有人被活埋，他們連口罩都沒有，沙塵嗆進嗓子里，沒幾個月就會患上塵肺，開始咳血，運氣好的也會嚴重腰椎勞損，因為要連續弓著身子工作七八個小時，出來之后甚至站不起來，無數人因此畸形，癱瘓，他們死后，家庭的重擔又落到了女人手中，那些女人不得不主動加班，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不停加班，但是微薄的薪水仍舊只夠勉強糊口，稍有一天生病不能上班，那一天就沒有飯吃。

但他們不能反抗，無法反抗。

工廠生產的槍炮和外面的職業者，可以輕而易舉的殺死想要反抗的民眾！

他們自己的血和骨髓做出的產品，將會反過來鎮壓他們！作為被壓迫的工人當然凄慘，但是對整個國家來說，這樣可以迅速積累國力，可以迅速強大資本，可以很快的就變得富有強大，讓貴族們更加富有強大。

于是他們選擇視而不見，甚至推波助瀾。

“看看這一切！”陸恩低吼道。

“帝國貴族們可以做到推他們下去，然后對此視而不見！”

“但我做不到，我不能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永遠都會有一批人被壓榨，被這樣的地獄所困擾，明明那些制定這樣制度的人應該下地獄，但活在地獄的卻是無辜的他們！”

“不止是魔物，睜開眼看看這一切，你不是小孩子了利維婭，你能明白嗎？出現一個魔王城什么也改變不了！改造一個安略什么改變不了！我要做的是更多！”

“要改變的，是整個世界。”陸恩的聲音低沉又沙啞。

“憑什么！”利維婭攥緊了五指，死死抓住陸恩不肯放開，帶著哭腔：“憑什么是你來做這件事！”

“憑什么是你？全世界那么多人，比你強的有那么多！他們都什么都不做，為什么非得是你來？！”

“這些人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你會死的！你已經死過一次了！難道還想再來第二次嗎？”

“我們不能成功，我們沒辦法擊敗帝國，我們和帝國的實力對比……太大了，就算這樣做了，最終也贏不了！”原本凜然高貴的姬騎士抑制不住情緒，哭了出聲。

“贏不了的，我們可以摧枯拉朽擊潰星楓，但帝國完全不一樣——”

“不要這樣了，我們可以和以前一樣，就像是你小時候教我魔法時候一樣，不要做這種自殺的事情了，嗚，好不好？”

“我們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再影響到我們了，和卡拉一起，對，再加上卡拉，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可以過得很好的！不需要冒生命危險，不需要和帝國作對也可以的！”

她沒有歇斯底里的大喊，仍然保持著一位長生種應有的鎮靜，不過眼淚已經掉在了地上。

陸恩輕輕擦掉這個女兒的眼淚，摸了摸她的臉，隨后緩緩說道：

“沒有人愿意為他們說話，他們只有我。”

是的，數千年了，沒有人愿意為他們說話，這個世界沒有偉人，更多的人都只是得萊那種心態，成為職業者，然后作威作福，做人上人。

沒有人愿意為他們說話，沒有人愿意站出來擋在他們面前。

明明所有人吃的糧食都是他們種的，所有的金錢本質上都來源于他們，宏偉的皇宮，是無數苦力的埋骨之處，他們所做的就是不停的奉獻，奉獻，最后生下下一代后死去。

所以他才要做這些。

可是，聽到這句話的利維婭，徹底失去了之前勉力維持的儀態。

她哭著：“可是我也只有你了！！媽媽已經死了！”

“我也只剩你了！”

這個平時在眾人眼里總是冷靜凜然的姬騎士死死的抓住陸恩，失去力氣的嗚咽著：“我也……只剩下你了啊……”

眼淚濡濕了陸恩的袍子，讓他一直堅定的腳步，突然遲滯了下來。

陸恩一直覺得，他對利維婭的態度很微妙，感情也很淡薄。

但是……這無法否認，眼前這個女孩，確實是他的女兒。

貨真價實。

陸恩突然開始有些理解，當初她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了。

利維婭她……只剩下魔物之王一個親人了，所以篡位者出現的時候，不管代價如何，她都一定要找回真王。

自己那段時期的生疏，恐怕讓她很惶恐吧，她既惶恐，又內疚，愧疚自己所做的一切，卻慶幸著自己確實做了這件事。

她就懷著這種心情，獨自一個人待在星楓，因為……自己沒有死。

陸恩嘆了口氣，看著眼前的利維婭，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了。

沉默，場面十分的沉默，幾乎讓人窒息的沉默。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聽得見利維婭細微的抽泣聲，但在沉默良久之后，最終，她放開了緊緊攥住陸恩衣角的手。

盡管用力到骨節發白，仿佛一輩子都不想放開，但面對陸恩的沉默，她還是選擇了自己松手。

擦掉淚痕，收斂表情，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抱歉，我失態了。”她恢復了那副凜然沉靜的模樣。

看著這樣的利維婭，陸恩嘆了口氣。

微觀世界解除，兩人從精神世界之中脫離而出。

利維婭還是那副樣子，冷淡的面龐，挺拔的身姿，只是手指尖略微有些顫抖而已。

“就按父親所說的做吧，我會經營好這里的，那我就先告退了。”她看似恭敬的說道，隨后打算轉身離開，背影卻顯得孤寂。

沙沙沙，騎士鐵靴踩在草地上的聲音逐漸遠去。

就在她馬上要離開的時候，陸恩突然喊道：“我不會離你而去的。”

利維婭回頭，深吸一口氣，認真的回答道：“我也是……一定不會。”

陸恩繼續往下說道：“只是，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你覺得我可能只是在自求滅亡，但不是的，我只是，想要更好的世界。”

“再說了，我也不一定非得成功才是，我早就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只是，在那之前……”陸恩說到這里，主動上前，一個閃現術，出現在了利維婭的面前。

他伸出手，魔力撫平了利維婭鎧甲上的缺口。

“我會讓那上面的所有人，感受到痛苦，是讓人類足以寒顫萬年的痛苦，我們要把這痛苦鐫在蒼穹之上，印在歷史書上，用鑿子一點一點刻在那幫掌權者的心底！告訴他們，最終一定會有人起來反抗，最終一定會有人結束他們的壓迫。”

“這個人可能不是我，或者說，基本不可能是我，但最終，一定有這樣一個人會出現，在那之前，我會一直戰斗下去。”

……利維婭不能理解陸恩為什么這么做，她不知道父親的動機是什么。

但她突然明白了，父親想要留下來的不是勝利，而是警醒，濃重的一筆會刻在人類的歷史中，血淋淋的寫上一封警告書，警告所有想要做出這種事的人，總有人……會反抗。

陸恩把手杖插在地上，伸出手，摸了摸利維婭的頭：“我不強求你和我做一樣的事，我答應你，會抽時間經常來看你，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星楓這邊我會另外抽派人手……”

“不。”利維婭打斷了陸恩的話，但任由對方撫摸自己的頭：“我想跟在你身邊，不管你在做什么。”

“……”陸恩沉默了一下，隨后笑了笑：“這樣嗎？也好。”

“那我就得走了，處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就得去地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