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酒來了!”
蘇青端著酒肉,穿著身伙計的打扮,招呼著店里的客人,酒是金鑲玉自己釀的,米酒,渾濁的酒液上還浮著米粒。
可坐下的漢子們卻個個似飲甘霖,喝的暢快不已,就這地兒,三十里荒漠,能喝上一口酒那都是件享受的事,外面日頭酷熱,渴的時候別說這做法粗糙的米酒,估計就是那馬尿但凡帶點酒味都有人喝。
幾撥人馬零零散散的擁在客棧里,喧鬧的厲害,彼此或有仇怨,或有間隙,喝酒也不忘狠狠瞪向對方一眼,就差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了。
“哈哈,來,弟兄們喝!”
“老板實在!”
……
真是吵的厲害。
一個個曬得黝黑的漢子,卷著刀,坐在屋里喝的痛快,蓬頭垢面,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澡了,離得近了都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味。
幾個人湊成一桌,喝著喝著,就開始罵罵咧咧的說著胡話。
“真他娘倒霉,也不知道上的哪路人馬前些天把那千戶給做了,這些日子可是苦了我們東躲西逃,其他的幾撥人馬也好不到哪去,死的死,逃的逃,聽說新來的和東廠那群太監還有關系,這下倒好,殺了個貪的,又來了個更貪的,天底下的貪官怎么殺得完啊!”
“唉,如今東廠權傾朝野,文武群臣懼之如虎,忠良死的死,逃的逃,連官員都成了東廠檢驗殺人利器的玩物了,咱們這些活一天算一天吧!”
所有人議論紛紛。
半月前,看守龍門關的千戶死的不明不白,等被人找到的時候,肉都被狼群禿鷲啃沒了,就剩下半截發臭腐爛的身子,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稱快。
客棧里的人各個神情平靜。
見蘇青轉身翻了翻眼皮,黑子哭笑不得,湊近了低聲道:“左邊穿紅衣裳的那是伙流寇,原本是西邊來的流民,最后日子苦,活不下去了,落草為寇,一來二去,聚了幾個人,平日里攔路劫道,做些殺人越貨的勾當!”
“右邊黑衣裳的是刀匪,殺人擄掠,也差不多,其他的怕是些散盜!”
這下真就是魚龍混雜了,怪不得跟個要飯的似的,敢情是群東躲西藏的玩意,沒地兒去,全躲龍門客棧來了。
“另外,那兩小東西的來歷我讓道上的伙計探了探,聽說半月前關外五十里地有個鎮子被馬賊屠了,舉鎮上下一百來號人全死了,死狀極慘,不少人被剝了皮,最后一把大火燒的干凈。”
哪怕蘇青殺人不眨眼,聽到剝皮這說法,也不禁皺了皺眉。
“估摸著就是從那滑出來的!”
蘇青倚在柜臺上,自個捻著肉片自顧的吃著,冷不丁問了句題外話。
“那你家掌柜的是個什么來路?”
“我——”
黑子下意識就要說,可猛然反應過來,臉色一僵,張了張嘴,半天沒個話,瞥了眼人群中似穿花蝴蝶般招呼眾人的金鑲玉,最后訕訕一笑。“要不你自個去問她吧!”
蘇青這還是頭一次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黑子,微須瘦面,膚凈墨眉,頂戴萬字頭巾,甜鞋凈襪,穿著身藍黑二色的袍子,還別說,這一瞧真就像個落到強盜窩里的儒生。
“嘿嘿!”
見面前人瞧他,黑子只是干笑連連,無奈道:“阿青,你何苦為難我呢?能流竄到這鬼門關的,誰不是活不下去了才來,心里頭都有個不敢撕開的疤,這疤旁人可揭不得,除非她自個愿意,不然,就得死一個!”
見狀,蘇青也不再勉強,伸了伸腰。
轉身朝灶房走去。
沒等進去,就擱門口一瞧,但見這砧板上,一團耀眼刀光翻飛如電,刀下的羊肉轉眼就被分成數塊,一條羊腿就幾刀的功夫便成了一根光溜溜的骨頭,只留下幾條鮮紅的筋肉,蘇青眼底閃過一抹動容。
握刀的是那個少年,換了身衣裳,裹起了頭發,露著一張黝黑且稚嫩的臉,面皮上,還有著曬傷后留下的疤痕,像是一塊塊剛長好的嫩肉,與邊緣的黝黑膚色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殺羊可不像蘇青那樣毫無技巧,腦袋大小的尖刀只用刀尖擱羊身上轉一圈,什么腿啊,肋排,腦袋,臀肉,全下來了,等割完了,腔腹竟還有層薄膜包著,絲毫未損。
蘇青乍覺渾身毛孔一緊,手臂上已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蹙了蹙眉,這小子的刀法居然能讓他的身體自發預警,還真是不可思議,這是第二次了。
此間他還沒碰到過什么高手,那些刀客也不過是懂一些單純的殺人技法,憑的是快和利,沒想到,第一個遇見的高手居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
他這么大的時候,還在沒日沒夜的練功唱戲呢。
少年像是察覺到了有人,刀勢一停,氣息一頓,流暢如水的刀法豁然一斷,只這么一停留的剎那,裹著五臟的薄膜已被刀尖挑開。
一股羊騷味瞬間彌散出來。
看來他的刀法還沒有徹底練成啊。
蘇青扇了扇鼻子,笑瞇著眼,道:“刁不遇,你把內臟洗洗,我先把肉拿出去烤了!”
少年“嗯”了聲,身子似是有些僵硬,頭都沒回,蘇青卻恍若未見,嘴里哼著小曲,將切好的肉拿到后院,荒漠白天酷熱,肉類根本放不長久,但凡要吃,都是現殺現烹。
院里,名叫秀秀的女孩則是給馬匹添著干草喂著水。
見蘇青來了,躲躲閃閃的似有些害怕,可還是坐在了火堆旁,擦著汗,添著柴。
蘇青掛著肉,不經意的輕聲問:“你漢話是和誰學的?”
擱在旁人耳中的輕柔聲音,卻讓女孩一個哆嗦。
“跟我嬸嬸學的,她是漢人!”
蘇青“哦”了聲,又看看日頭。
“行了,你進去吧,天氣熱,這些事我來吧!”
“好的!”
弱聲弱氣的應了句,女孩逃也似的快步進屋。
孩子么,多半是他那晚殺人讓這小姑娘記住了,心里怕的緊,總得適應適應,至于他那個哥哥,蘇青抿了抿嘴,視線落在了面前一塊塊勻稱的肉塊上。
伸手,指肚沿著切口一摸而過。
普通人切肉,但凡怎么切都有血水滲出,乃是血肉中脈絡斷裂,筋肉損傷,可這小子切肉,懂得從哪下刀,從哪收刀,從哪變勢,沿著筋管脈絡而過,卻不傷其本身,血汁不溢。
這些天他可是見過好幾次了,快如閃電,刀刃劃過,刀下的羊有的竟然不覺痛楚,等疼的時候,已經死了。
這可不光是快,還得巧,而且下刀之勢需一往無前,不能拖泥帶水,得干脆利落到極致,這是千錘百煉后的信心。
蘇青指下用力,暗勁勃發,才見肉塊一顫,表面已有血水滲了出來。
“嘿,這可真是個技術活!”
他左手并掌如刀,下意識跟著筋肉紋理間的刀口走勢比劃著,不知不覺竟然入了神,等到客棧里催的時候,這才回神招呼著。
“他娘的,磨磨蹭蹭,是想餓死老子么?”
聽著屋里頭不耐煩的叫嚷,蘇青撇了撇嘴,在這地方待上五年,到時候估計自己唱戲的詞全成了罵人的話了,要是關師傅瞧見他待在這種地方,提著棍子就得打,糟蹋了他的東西。
“得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諸位見諒則個,酒肉來啦!”
嗓子一提,帶著戲腔,蘇青抹了把汗,端著烤肉就風風火火的沖進了前堂。
人生如戲啊。
……
天色漸昏,客棧內投宿的不少。
遠方的天邊又有煙龍騰空,大漠狂沙,一隊人馬馳騁而來,皆是著甲佩刀。
“不好,是官兵!”
“他媽的,和他們拼了!”
蘇青揣著手,蹲坐在樓梯口上打著瞌睡,就見剛才還飲酒吃肉的馬賊流寇,這會一窩蜂的提刀朝外沖了出去。
望著門外的刀光劍影,廝殺呼喊,蘇青神情古怪,半天才吐了口吐沫。“這是個什么狗屁世道,難道這就是江湖?”
“你一人在那發什么愣呢?還不趕緊的!”
金鑲玉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蘇青臉頰一抽,無奈起身,按著商量好的行事。
遂見這一客棧的男女老小,全擠在柜臺后頭,一臉的戰戰兢兢,像是本分老實的生意人受了驚似的。
金鑲玉挨著蘇青把他探頭探腦張望的臉往回一扳,俏臉花容失色,嘴里還不忘驚惶的朝外高喊了聲:
“當家的,嚇死我了!”
順便在顯眼的地方擱了袋銀子。
黑子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不慌不忙的喝了口酒,然后蹲在角落里,一張臉忽然變得驚恐,兩眼瞪大,而后渾身都在哆嗦。
剩下的兩個兄妹更不用說了,刁不遇看著眾人表情僵硬,像是被嚇傻了一樣,女孩則是埋著頭,發著抖。
蘇青差點都看傻了。
“媽的,這不是我要的江湖啊!”
不到小半個時辰,廝殺停了,官兵沒了,銀子也沒了,
外面,就剩下一地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