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京大學2號食堂三樓被清了場。耿江岳請付文杰吃飯,回國后又被派回老付身邊當警衛員的獨臂大俠武姜作陪,偌大的空間,就只剩下三個人。
學校的校長夏一夫,帶著隔壁玄術研究局的諸葛思齊,跟一大群士兵堵在樓下,明知道沒什么用,但還是擺了個花架子,至少不給輿論留下口實。
這段時間,東華國國內的聲音,顯然對耿江岳不太友好。蒲鞋市的爆炸案還沒賠清,平安閣的國家大會堂又被炸成了平地。要不是不少現場死亡的外國領導人和國內大佬被復活回來后,全都發現自己腰腿痛、高血壓、高血糖之類的毛病也連帶著都不見,對耿江岳的神奇復活術贊不絕口,耿江岳估計早就已經溺斃于東華國鍵盤俠們的口水之中。
目前根據東華國有關部門的計算,耿江岳還得再多賠2000億東元的巨款,他跟東華國的債務才能結清。這么掐指一算,也就是說耿江岳對東華國的欠債又回到了1.3萬億東元。這么一大筆白花花的銀子,甚至都足以讓東華國近兩年來略顯疲態的經濟勢頭,再火速重振起來。
“錢呢……我想過,是小問題,根本不成問題。什么是錢?等價交換物而已,說破天,還是要拿來換東西的。海獅城有什么?酸棗樹還是紫桃木?東華國什么東西沒有,能看得上這樣?說到底,不也就是想要我兜里的那點幻靈制品?不怕,多得是,根本用不完,就當是為全人類的安全做點微不足道的貢獻了,東華國二十億人,也是世界人民的重要組成部分嘛……”
耿江岳手里拿著酒瓶子,空著肚子敦敦敦。
付教授年紀大了,飯量一般,吃了兩碗大米飯,便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緩緩說道:“這年頭,請我吃飯的人不少,請我吃食堂還能驚動城市警備隊的,你算是天底下唯一的一個。”
耿江岳把酒瓶子往桌上輕輕一擱,嘆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找誰,您算是我認識的人當中,跟我關系不錯,而且還有學問的。”
付文杰道:“主要是欠你兩條命。”
“兩條?”耿江岳有點奇怪。
付文杰很確定道:“嗯,兩條。你拯救了世界,也是變相救了我一次。嚴格意義上講,全世界所有人都欠你一條命。”
耿江岳不由道:“那特么還這么沒完沒了地針對我?恩將仇報還都有理了?”
“人嘛……不對,動物嘛,趨利避害,是本能。”付文杰道,“就我個人來講,當然愿意相信你不會對我怎么樣,但是有些人,跟你不是站在相同的立場上,就沒有恩仇這兩個字可言了。而且咱們反過來想想,宏觀上,你拯救了這個世界,是不是也等同于你挽回了你需要的生活?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個,你覺得這樣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嗎?天下無敵給誰看?到時候就算殺光所有的怪物,又能怎么樣?互相的,人與人之間的,從來都是互相競爭又彼此需要,天玄正教講陰陽,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一陰一陽謂之道。”
耿江岳微微點頭,又問:“你們東華國,信奉天玄正教的人多嗎?”
“不多,但也多。”付文杰顯得很矛盾地解釋道,“拿這個東西當宗教信仰來頂禮膜拜的,不多,只有一部分靠這個東西吃飯的,會去深入研究。但是像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呢,說到底,生活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中,從小耳濡目染,就總會知道一些淺顯易懂的道理,有的時候,不自覺地還會運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說信不信呢?也不是很信。但你要說完全不信呢,可該用的時候,還是得用。用得深了,說不定哪天不自知地,就得了道。你說得了道卻從不言信的人,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耿江岳不由道:“像你這么說話的,去到海獅城里,容易被人打死。”
付文杰笑了笑,道:“不會的,我是知道你能聽明白,才這么跟你說話。換做是別人,肯定也要換個花樣。我是做技術的,在實用中派不上用場的東西,我是不會去研究的。”
耿江岳想了想,問道:“核物理能源,用得著這東西?”
付文杰緩緩回答:“你非要這么問的話,我只能說,在我的研究過程中,大量的量子態計算確實跟玄術中的混沌計算有很強的相關性。而玄術科技的理論,又確確實實和天玄正教的部分學說非常接近,甚至一些底層邏輯,可以說就是一模一樣。”
“哦……那比光明神教稍微能讓我接受一點,好歹有文化。”耿江岳贊同了一句,“您的課題,最近有進展嗎?”
“有。”付文杰顯得挺高興道,“最近帶了兩個新學生,聽說跟你都認識,一個小姑娘,有慧眼,先天血脈可以直接看到很多微觀層面的粒子運動軌跡,對我的理論突破很有幫助。另外一個小姑娘,是個搞工程的料。將來理論成果出來后,可控核聚變能不能大規模商用,就看她能出幾分力了。我估摸著,自己也沒太多時間好活,接下來的日子,完善理論是一方面,多帶幾個孩子出來,也很重要。你想不想跟我學點啊?”
“想啊。”耿江岳脫口而出,“不過沒時間。前天還在高原大陸上轉呢,本來想把全世界的各個主要國家全都走上一遍,不過看樣子,意義不大。”
“是不大。”付文杰道,“全世界的政府,平時雖然經常互相搞小動作,不過在處理天災的問題上,步子還是非常整齊的。”
耿江岳笑道:“我特么屬于天災?”
“不屬于嗎?”付文杰笑道,“天災怎么定義?變量在人類可控能力之外,造成后果的嚴重性在人類不可承受之外,不就是天災嗎?”
“對。”武姜插了句話,“要是可控可承受,就不算災難了。”
耿江岳不由搖了搖頭,嘆道:“但是我說了,我沒那個意思啊。”
“有沒有那個意思,你說了不算。就算你今天沒那個意思,那往后呢?人是會變的,全球各國政府,不能把寶押在你個人的情緒、認知和理性上。”付文杰點起一根煙,輕輕嘬一口,吐氣道,“你說國際和平組織在高原聯盟當攪屎棍,讓高原聯盟幾百年都站不起來,為什么呢?掠奪資源,其實只是表面,更深層次的,是為了確保自己的生存權。就像全球各國針對你一樣,針對你,和你有關,也和你無關。最歸根結底的一層,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這個他們自己,當然也包括我們東華國。
你說自己,對的,從一個角度上來看,確實很自私。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上看,當你哪天失去現在所擁有的力量,卻依然坐在現在的位置上,你一定能還能看到害怕,看到不得已。”
耿江岳沉默了片刻,說道:“可我現在有力量。”
“對,所以你才一直局限在你自己的層次上。就像對一個天才來說,什么題目都很簡單,他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人那么努力,甚至連及格線都摸不到。說回到你身上,你天下無敵,就不知道其他人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有多不容易。
你別看東華國今天有多強大,但東華國的強大,也就是最近三十年的事情。
在那之前,我們一直都在承受來自全世界的壓力。哪怕到了現在,我們也不敢說自己就無敵了。尤其在你出現之后,站在國家和政府的高度上,那些領導人們的內心深處,他們普遍都是有生存的壓迫感和焦慮感的。
曾經這種壓迫感和焦慮感,來自于幻靈界生物入侵,來自于和其他國家的競爭,也來自于對潛在威脅的擔憂。但這些威脅,都不如你這個人,來得實實在在。
對付幻靈界生物入侵,我們有全套的準備和應急機制,甚至做好了滅亡的心理準備。面對其他國家的競爭,我們有足夠的戰略定力和戰略發展能力,時間會給出回報和結果,安全線一直在向上走,前景是足夠樂觀的。對其他潛在的威脅,我們也有針對性的方法。
唯獨對你,殺你不行,殺你身邊的人也不行。
當暴力和暴力威脅都失去意義,問題就真的近乎無解了……”
付文杰擰滅了煙頭,很有自制力地沒有再點第二根。
武姜拿起他的茶杯,起身去給他續了點熱水。
付文杰吸溜溜喝了幾口,突然道:“全世界為什么這么對你,其實用你在高原大陸上看到的那些情況來解釋,就很容易能解釋清楚。你看到‘半怪’了嗎?”
“嗯。”耿江岳點點頭,“和人類差不多。”
“對,確實區別不大。”付文杰道,“其實只是一些普通的返祖現象,現代人類身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怪物的血脈。最初的獵魔師,最初的靈力者,怎么出現的?教科書上當然不會說,但是稍微有點研究的人心里都清楚,人類的所謂血統,從來都不純凈。
一千八百年前,第一次幻靈生物入侵,教科書上講,當時人類最危險的時候,全球總人口不足一億,但實際上,具體算到某個差不多快完蛋的日子,總人口其實連一千萬都不到了。當時別說吃飯、生存,就連繁衍都成了問題。然后人在極端的情況下,總會做出一些違背理智的事情。有些幻靈界生物,不但長得和人類很像,還很漂亮,而且呢,好騙。
你說你愛它,它就信了,然后就跟你睡了。
還有一些則反過來,雄性的幻靈界生物,睡人類的女人,一來二去,混血兒就誕生了。
這些混血兒,自帶血脈,靈力值爆棚……
第一次幻靈生物戰爭,打了兩百年。
兩百年啊,夠繁衍出多少代混血兒和混血兒的后代了?
所以血脈力量為什么可貴,因為只有擁有血脈力量,才能持續不斷地突破自身的靈力上限,對于獵魔師而言,血脈力量就相當是正版認證。
只有具備血脈力量的人,才能達到歸真境界。
所以為什么獵魔師一開始不被人類接納?
很簡單,血統都不一樣,要不是后來實在活不下去了,人類是永遠也不可能妥協的。
第一次幻靈生物入侵戰爭結束后,人類為什么停用了腦波電系統?
光是怕死的問題嗎?
不是的,因為當時就有人發現,停用腦波電系統,獵魔師的靈力值就會下降,就會變成和普通人類一樣的人。
各國的皇族和王族,都是初代獵魔師的后代,人類不愿意奉怪物的后代為王。
但是為了生存,又不得不做出妥協。
獵魔師們呢?當然也是為了生存,為了被全人類接受,接受了這樣的方式。
直到某年某月,隨著這份血脈,滲透進整個人類社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難分了,腦波電系統,才重新抬頭。
為什么?因為大家都拿到了生存權。
先生存,后溫暖,再發展。
生存權到手了,接下來當然就是要活得更好,更舒服。
腦波電技術的廢和用,和副作用有屁的關系。
說到底,是人類能不能活,想怎么活的,還有一部分人野心、一部分人的利益在交織,但這些野心和利益,也同樣是建立在生存的基礎上的。
第一次幻靈生物入侵戰爭結束后,大量的半怪,也就是繼承怪物血統較為明顯的人類,被大規模地放逐到了高原大陸上。巴特弗萊大陸上的人們,既敵視他們,又害怕他們。
因為那些人的靈力值普遍更高,血脈力量更純正。
一旦他們團結起來,世界上幾乎沒有任何國家是他們的對手。
幸好后來人類文明逐漸昌榮,科技開始進步,巴特弗萊大陸的人類主體民族掌握了發展權和話語權。于是就開始捏造謊言,讓高原大陸上的人們相信,我們會給他們帶去幸福,但其實我們真正在做的,是削弱他們。
我們根據他們身上一些微不足道的特征,將他們劃分成十幾個部族,誘導他們互相殘殺,又假惺惺地給他們建造數不清的超級大樓,讓他們活在虛擬的游戲中,混過一輩子。但我們從來不教他們任何基礎性的技術課程,就算偶爾假惺惺地邀請他們的人過來上大學,專業一般也都是偏重萬金油的經濟、金融、設計,但是這些東西,學好了又能怎么樣呢?”
耿江岳打斷了一下:“所以,你們確實也是想這么對付我?”
“現在對付不了了。”付文杰搖了搖頭,微微嘆道,“你接受過很好的教育,而且有某些方面的天分,年紀不大,就看明白了很多人類社會運行的深層道理。你在平安閣說出,要請全世界的科學家加入海獅城的那一刻,我們對你就已經沒有太好的辦法了,最多也就只能是在戰術上拖延一下。”
耿江岳不禁道:“您說得這么直白,不怕我發飆嗎?”
付文杰道:“怕有什么用?發飆不發飆,就在你一念之間,怕能解決問題嗎?”
耿江岳安靜幾秒,又問:“那高原大陸呢?你們就不怕他們起來反抗?”
“暫時不怕,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性也在越變越小。”付文杰緩緩解釋道,“高原大陸上的部族,已經形成了統治利益集團。這些統治利益集團,跟全世界其他政府的利益,反倒又是一致的。與其靠他們自己的力量去控制下層,還不如直接拿國際和平組織當廁紙用。上層靠出賣自己群體的利益,來換取自己的利益。下層永無休止地生活在混亂的秩序中,沒有人能清醒過來,就算清醒過來,也沒有人能帶領其他人一起清醒過來。”
耿江岳不由得沉默了。
求存……
巴特弗萊大陸上的人,為了自身的生存權,而剝奪掉高原大陸上所有人包括生存和發展在內的幾乎所有權利。為了自身的生存,不擇一切手段地去殘害其他人。
而倘若一個人身處這個群體之內,勢必不可能對此有什么意見。
哪怕有,也只能發出個人的聲音。
只有背叛群體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群體……
站在整個巴特弗萊大陸的立場上,可能所有人,都不會覺得自己有什么錯吧。
哪怕有些人在這個群體內部,經常性也根本不被當成是人……
“群體生存權高于一切?”耿江岳問道。
“嗯。”付文杰點點頭,“對,群體生存權高于一切,必要時刻,個體甚至能犧牲自己的生命。這才是刻在人類基因深處,使我們能夠一代接一代人活下去的,最重要的那個烙印。人類抵抗大自然,抵擋同類,抵抗一切,靠的都是這個烙印。人能群,彼不能群。了然?”
耿江岳頗受啟發,微微點頭:“所以如果我現在問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用問了。”付文杰直接打斷,站起身來,“我都一大把年紀了,你還想勾搭我去當華奸,我過幾年去了那邊,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小耿啊……”
“嗯?”
“做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