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珞看著,心中冷笑,立刻有了主意。
他也如往常似的恭敬中不失親昵地坐了下來,還吩咐服侍他的太監:“我不要喝茶,我要喝水。”
寶慶長公主的兒子是不喝茶的,宮里的人都知道。
小太監熱情地應“是”,用青花瓷的海葵小盞給陳珞上了杯溫水。
皇上看著溫和地笑了笑,正欲說什么,陳珞卻搶在了他前面道:“舅父,馬三回來了,是閩南那邊已經大捷了嗎?我是不是不用再去閩南了?您也知道我爹那個人的,生怕我搶了陳瓔的風頭,我也不知道是誰給您出的主意,讓我去閩南。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還好我頭腦夠清醒,沒有答應,您也沒有勉強了!”
說著,還接過馬三手中的熱水,給皇上續了杯茶。
頗有些獻殷勤的味道。
皇上呵呵地笑。
陳珞就關切地道:“舅父,我看您臉色不好。御醫院的那幫人還沒有個什么章程嗎?要不要我跟兩湖、兩浙、兩廣的總督私底下打個招呼,讓他們幫著在民間甄選名醫?雖說普天下之莫非王土,但也有漏網之魚的可能。慎重些,總不為過。”
皇上笑罵道:“有你這樣說話的嗎?平時讓讀書你不讀書,每天只知道弓馬,現在好了,連話都說不好了。你以后可怎么辦啊!”
陳珞聽著著,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我舅父是皇帝,我表兄也是皇帝,這就是金飯碗啊,我有什么可擔心的。”說到這里,他突然皺了皺眉頭,非常直接地問皇上,“舅父,您那天在江太妃那里說的話是真的嗎?您要立大皇子為太子嗎?”
皇上微微一愣。
陳珞可以說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什么品行、性格,他自認為很清楚。陳珞遞折子,他已猜到了陳珞是為了立儲君的事。畢竟陳珞和幾個年長的皇子都玩得挺好。可他沒有想到的是,陳珞居然會這樣開門見山、直言不諱地問他。
在他看來,陳珞應該更委婉一些才是。
他暗生不悅,但臉上卻半點不顯反而比剛才更為溫和,道:“你這孩子,亂說些什么呢?立儲乃國家大事不是你應該過問的。
皇上因為這段時間為病痛所折磨說話行事都帶著幾分倦色因而當他說話的聲音變得柔和之時,就更顯幾分親切。
陏后他就改變了話題,道:“你要見我做什么?是不是為了去前軍都督府的事?你別擔心你父親那里自有我為你說項。最近江太妃的身子有些不好,你母親在宮里侍疾。她年紀也不輕了,你別總是惦記著到處跑有空也要多心疼心疼她多去看看她。要是你府里沒事你也留在宮里住幾天去慈寧宮陪陪你母親免得她總是擔心你為你操心。”
陳珞聞言手腳冰冷。
皇上除了是他的舅舅,還是一國之君。若是皇上因為他的僭越責罵他或者是懲罰他,好歹念著舅甥一場,流露出真性情。但現在,皇帝卻溫聲細語地安慰著他把那些帝王之術用在了他的身上對他沒有了半分親情。
他對皇上又算是什么呢?
陳珞抬頭看見皇帝溫和的笑臉,冰冷的眼眸。
那一瞬間,他甚至質問起自己這個到底是誰?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冷酷!
他的人也由此當頭一喝,清醒過來。
王晞說的對,先有君臣,然后才有舅甥。
是他從來沒有弄清楚過,所以才會妄想,才會期盼,才會走到今天的這一步。
人不能跌倒了只知道哭,而不是千方百計的爬起來。
這樣的人,只會在沼澤里越陷越深,直到沒頂。
他緊緊地攥著手,指尖的指甲陷入掌心里,有刺痛傳來,卻令他的腦子更清醒。
陳珞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沖著皇帝嚷道:“舅父,什么叫我在胡說八道?人家謝閣老當言官的時候,還曾說過臣子不管皇上的家事。您要立誰為太子,除了關系社稷,還關系宗親。我怎么就不能過問了?
“再說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人偏心的很,總是覺得我大哥沒了親生的母親,可憐不幸,有什么事都壓著我。這么多年來甚至不愿意請封世子之位。
“您要是立了大皇子為太子,我爹肯定借口立嫡立長,會請封立我大哥為世子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若不是長公主之子也就罷了,偏偏我娘是您做主嫁到鎮國公府去的。當初他答應娶我娘做續弦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世子之位不可能再落到陳瓔的頭上去。
“何況陳瓔那窩囊廢哪里就比我強了?說個話不敢大聲,看人都不敢正眼,有什么事都慫恿著他爹他姐給他打頭陣,憑什么讓我屈居他之下?
“您這哪里是可憐大皇子,您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您還要我不要過問這件事,我能不過問這件事嗎?
“你今天無論如何也要給我個說法,鎮國公世子的位置,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您不告訴我,這才讓人胡思亂想,日夜不得安寧呢?”
皇上聽著,臉都變了。
既然知道普天之下都是王臣,陳珞怎么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立誰做太子,怎么立太子,這是他這個皇帝的事,與他一個臣子有什么關系?
可此時不是翻臉的時候,皇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陳珞抱怨完了陳瓔抱怨陳玨,這才和熙地道:“你這脾氣啊,是得好好改改了。我看也不用麻煩別人了,就馬三,讓他去長公主府教教你規矩。還要我‘無論如何’都要給你一個說法,你想要什么說法?我要立大皇子還是立二皇子?就算是謝時在這里,他也不敢這么問,你還拿他當例子,我看他未必就有這個資格。”
每當皇上遇到自己不愿意面對事,就喜歡這樣東扯西拉的。
陳珞想著,腦海里浮現出王晞那張百看不厭的臉來。
她也是這樣的性格。
可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做出這樣的舉動只會讓人覺得可愛。皇上,登基快二十年了,這么做只會讓人覺得尷尬。
這么一想,他越發覺得自己要搏一搏。
總不能讓她扯了那么多的謊,最后全都白費了吧?
陳珞更加冷靜,眉宇間卻一派暴戾,行為舉止也仿佛回到了過去,如個七、八歲的小子,沖著皇上就喊了聲“舅父”,道:“誰做太子,那也是我表弟。我這是要胡攪蠻纏地干涉你立儲的事嗎?我這是在說我的事。
“這么多年了,我爹待我如何,有誰比您更清楚。
“您當年是為什么把我抱到宮里養了些日子,您都忘了嗎?”
說到這里,他把鎮國公的臉也撕下來踩在了腳下:“我母親又不是嫁不出去了!鎮國公若是真的心疼陳瓔,就不應該答應和我母親的親事。他從前還參加過科舉呢,要是不聰明,能做縣令嗎?可您看他干的這一樁樁的事。真是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然后他望著皇上,沒有說話,那模樣,猶如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但當初寶慶長公主的婚事怎么一回事,大家都清楚。
他這么一說,何止是鎮國公沒臉,就是皇上,也一樣沒臉。
皇上惱羞成怒,頓時目露冷意,指著陳珞就要暴喝一聲“滾”,眼角的余光卻一下子看到了低頭躬身,把自己融入了殿中什物般的馬三,他立刻冷靜下來,聲音比從前還要溫和幾分,道:“你這孩子,性子也太暴戾了些。那你是你父母!有你這樣不孝的嗎?”
皇上可是金口玉言,他這一句“暴戾”一句“不孝”,就有可能讓他聲譽掃地。甚至在關鍵的時候失了名聲,失了性命。
他這個外甥,就真這樣一無可取嗎?
陳珞雖然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偶爾會覺得傷感,卻并不是個自憐自艾的人。
他要是自己都不救自己,還有誰能救他呢?
皇上的話不僅沒有讓他感覺漸生頹意,反而激起了他的不滿和不甘。
他道:“不慈不孝,其罪均也!我也想做孝子,可我爹他愿意做慈父嗎?”
“不孝”這頂大帽子他可不戴,至于說“暴戾”,既然皇上都說他脾氣不好了,正好打死了人不用償命!
陳珞在心里冷哼。
皇上卻怒火攻心,眼前一黑,差點倒下去,
陳珞這是要和自己講律法嗎?
還是在指責自己也不是一個慈父?
他的臉色剎那間更加蒼白了,讓他身邊服侍的太監宮女俱是心中一驚,忙上前端茶的端茶,叫太醫的叫太醫,拿靠枕的拿靠枕,團團圍著他好生一通忙碌。
陳珞則驚恐地上前,驚慌地喊了聲“舅父”。
皇上則擺擺手,叫住了去喊太醫的馬三,示意他們這些服侍的退下去,這才對滿臉不安地望著他的陳珞道:“舅父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舅父要是哪天去了,你可怎么好?!”
“不會的!”陳珞說著,像個失去庇護的小獸,不僅驚恐,還很是無措,道,“舅父,我幫您找大夫,一定幫您把全天下最好得大夫找來……”
卻沒有一句認錯的話。
皇上眼神更加冷漠,說出來的話卻溫暖如春:“我們家琳瑯長大了,也知道心疼舅父了。不過,我的身體我知道,太醫院的太醫醫術也還算可以,開了藥,就是要慢慢調養。你別氣我就行了!”
最后一句話,他用調侃的語氣,笑著說出來。
陳珞卻無端生出幾分寒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