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一向安靜。
不管人多人少,不得喧嘩是必備的家族規矩。
有時候,越大的震動,越是安靜。
仿若此時。
明月幾乎本能去看明謹的臉,卻只看到了平靜跟冷漠。
那是極為陌生的謝明謹。
哪怕是第一次,他們第一次見面。
她也覺得這個封困鄉下多年的謝明謹是溫暖的。
優雅及表里,溫柔入魂骨。
可現在,她感覺不到了,只覺得冷。
“姐....你在說什么啊?我...我不明白。”明月忍不住諾諾道。
邊上明黛快步抱住她,安撫她瑟瑟顫抖的身體,她在害怕。
她的膽子一向小,雖然平日里吆喝嗓門特別大。
明黛擁著明月的身體,感覺到了這驕橫妹妹莫大的恐懼跟難過。
前者來自真相,后者來自...明謹的冷漠。
明黛將明月的腦袋按在自己懷里,不讓她去看明謹。
她是不解的,于是她看向明謹,可出于某種隱晦的顧念,想起曾經在舟上這個冷漠的女子近乎苛刻的囑咐,她終究沒能說出口。
是否,是否...局面已到了最慘烈的地步?.
明謹不看她們,只看著麗娘,淡淡道:“說。”
麗娘不敢看明月兩人,痛苦道:“我本是青樓一女子,與謝公并無肌膚之親,從未有過。”
謝瀝震驚,但好像過往的懷疑被打通了似的,跟謝雋對視一眼。
他們很久以前就納悶,他們的大哥是一個何等冷傲無情之人,哪怕對待他的父母也是冷漠的,唯獨把偏愛給了妻女,可后來他驟納了一個青樓女子,還與之有了一雙雙胞兒女,奇怪的大嫂也毫無芥蒂,帶他們很好,還不許謝家的人輕視苛待,謝宅內外十分震驚。
原來不是親生的。
這就可以解釋了。
可為什么呢?
謝雋沉聲問了,麗娘難以啟齒,謝之檁死死盯著她,但還是死拽著謝明月。
“你說。”謝之檁幾乎咬牙切齒。
麗娘不敢看他們,蠕動了下嘴唇,說:“一開始,我只是在青樓之中遇險,偶然為謝夫人所救,夫人見我可憐,就將我安置在了鄉下,夫人讓我打理好田園,說她以后好借機來游玩,我才知道她為了恪守謝家的規矩,日常壓抑,只能挑些機會放松。那時,我最先認識的是夫人,可后來,謝公偶爾也陪她來,也就認識了,但不知為何,夫人后來很少來了,當時我已有孕,謝公來找我,說夫人處境艱難,謝家內外都有人咬對她不利,他為朝廷政令得外出,哪怕謹慎安排許多護衛,也需要一個人來替她承擔兇險,固然有風險,可我生下的兒女以后可以帶著他謝遠子女的身份,享受謝家的資源,比在鄉下好得多,我當然知道其中好處巨大,也想報答夫人的救命之恩,所以我答應,后來我進了謝家,那一天,夫人特別生氣,她并不知道這個計劃,但謝公先斬后奏,夫人無法,無奈之下只能配合我們演了幾場戲,但夫人有愧疚,待我越發好了。”
其實不是多高明的計策,只是沒人會想到謝遠會用。
畢竟沒有幾個男人會養別人的孩子,何況麗娘是青樓女子。
他是多高貴的出身,多高傲的性子,真的無人想到。
所以當年他行此舉的時候,世家之內十分躁動,議論紛紛,卻始終沒有懷疑過謝之檁兩人真正的出身。
可現在,它被挖出來了。
謝明月呆呆的,從明黛懷里掙扎出來,似乎還難以置信,“我....我不信,哪有這么荒唐的!”
她想沖過去質問,但被謝之檁拽住了,“你干嘛,你放開我!”
謝之檁冷然一句,“這里是祠堂!”
謝明月倏然冷靜下來。
是啊,如果他們是謝家兒女,就不得在祠堂喧嘩,如果他們不是,那就更沒有資格了。
她眼眶紅了,明黛也紅了眼,重新攥住她的手。
謝之檁則是壓抑著,問:“有證據嗎?”
麗娘低著頭,十分難堪道:“當初,我從青樓出來之后沒多久就發覺自己懷孕了...算算時間,便可知了。只不過,后來謝公將熟悉我的那些人給安排了,抹除了我的痕跡,此舉在當時很多人看來,可能是為了掩蓋我的青樓女子身份,替謝家挽回一些面子。”
可信嗎?可信嗎?
可這些重要嗎?
血脈一說,本就沒有絕對確鑿的證據,可很多蛛絲馬跡,不查不想的時候還好,如今細思起來,處處破綻,比如他們兩姐弟,沒有一處像謝遠,也沒有一處像謝明謹。
就好像卑賤的種子長在了富麗堂皇的宮殿里,可長出來的依舊不是蘭芝瑰玉。
謝之檁視線有些恍惚,卻不問麗娘自己的生身父親是誰,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不姓謝,他不是。
他不是。
似想到了什么,他看向一個人。
他看過去的時候,謝明月已經沖過去,這些年來,她一貫是微胖的,嬌憨嬌媚,兩只肉爪子也慣常如同多年前喜歡攥明謹的袖子,纏著她,鬧著她。
今天她也一樣,她攥住了明謹,忍不住哭著問:“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以前你很疼我的.....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明謹看著她,卻是反握著明月的一只手,將她的手從袖子上拉了下來,緩緩道:“一切的情愛憎惡都有緣由,若我能疼愛庶女,除了血緣,無第二原因。”
她拭去明月臉上流淌的淚,面上卻不帶任何溫度。
“可若是你們連血緣都沒有,如何能得我寵愛?”
如此淡,如此冷,如此遠。
謝明月呆住了。
整張臉無血色。
“明謹!”明黛忍不住了,拉住明月,明月卻像是破布袋一樣,被她隨意就拉開了,還踉蹌了下,差點倒地。
林氏跟許氏忙上前拉住她。
她們惶惶不知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有人想要幫忙勸些什么,可明謹威勢太甚,而血脈一說于家族乃重中之重,少宗于此舉家法,沒人扛得住,眾人一時不敢說話。
可他是冷的,謝家人都知道謝遠那個被嫡姐掩蓋了所有光輝的庶子是冷的。
他熱的那一面也只有極少數的人能看到。
可眾人不知道原來竹子熱起來是這樣的,如同燃燒一般,那眸子,如同燒起來一般。
他盯著明謹,面色蒼白,唇瓣卻嫣紅,皎皎少年郎,灼灼勝似芭蕉夜雨靜回廊。
他靜在那,仿佛只要她的答案。
“我記得以前同樣在祠堂教過你,事實與情感無關,莫要將一切都推給它。”
她的眸色更靜。
“是,你是教過。”謝之檁愴笑,“往日你教過的那些,我都學了,一遍一遍啊,但凡不懂的,恨不得學究百日求一解。”
“所以,你今日...是為事實,還是為對我們...對我的憎惡?”
明謹看著他,眉目幽深不說話。
謝之檁低頭,喃喃道:“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已經中舉了,阿姐.....可又怕你笑話,我都十九了才中舉呢,跟他們沒得比...可是為什么,為什么。”
他的恍惚加重,又好像被更深的疑惑就纏住了,忽然壓抑不住,又強自克制著。
“為什么他徐秋白那樣誆騙于你,那樣算計,那一日,那一日你終究對他留了一絲遲疑跟不忍,導致他可以脫身離開。可今日,你這么狠。”
謝之檁站在那,“縱然我不配,不配這謝家尊榮,可你今日是特地于此誅殺。”
“偏偏待她,待我們那么好,若終要收回,你為何一開始要給?”
他痛苦,閉上眼,跪在了地上。
如果未曾賜予,何來絕望。
祠堂內些微寂靜,只有明謹些微的腳步聲,她走到謝之檁跟前,沒有彎腰,只是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
眾目睽睽下的驚疑中。
她淡然涼冷的聲音像是一把刀。
“謝氏名門三百年,多出反骨多出禁忌,不想你非謝家之子,那也不算是禁忌了。”
“之檁,我與你非姐弟,你便不用那般痛苦。”
“莫非不好?”
她的手指太冷了,冷得徹骨,逼得之檁驚駭之下睜開眼,對上她的眸子,四目相對,好像那些難以啟齒的隱秘被她堪破。
多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只有那一日一夜難以言說的克制跟遮掩。
謝氏眾人全部呆滯了,明黛震驚不已,也就謝明月一時不明所以,呆呆看著他們兩個。
麗娘更是呆住了。
之檁只看到明謹眼若無底的漩渦,既看不到鄙夷,也看不到嘲弄,什么都沒有。
他的一切,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猛然攥住明謹的手腕,十分用力,導致她細膩雪白的手腕都發了紅。
“我....從未妄想。”
“我畢生都愿克制,只做你的弟弟。”
“可我原來不配啊。”
然后,他甩開她的手。
這一甩,明謹手腕上的佛珠飛了出去,撞在了柱子上,繃斷開來,一顆一顆落地清脆。
之檁仿佛見著了魔鬼,眼底猩紅,身體踉蹌了下,扶著柱子,纖細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了下柱面,摳出了分明的劃痕,指甲上出了血跡。
他還想說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說不出了,喉口似翻涌了什么,一低頭,滾燙的熱血吐在地上。
“阿檁!”
“之檁!”
不少人驚動,麗娘也站了起來撲過去。
謝明月呆了好一會,看著那地上的熱血,再看看偏頭看著那佛珠的謝明謹,忽然說:“既然不是你的弟弟,也不是你的妹妹,也不配,那今天我們就走。”
她的聲音大,帶著沙啞,瞧見明謹終于轉頭看來,她攥緊雙手,用力吼道:“是的,沒錯,我們要走了!你不喜歡我們,我們還不喜歡你呢!”
“你那么煩,天天要我背書,背不動就不讓我吃飯,什么破題一茬一茬的,你以為你是教書先生嗎,我早不耐煩了!如果不是看在你有錢又漂亮,人多我又打不過,我才不會聽你的!”
“告訴你吧,這些年我從沒喜歡過你,我就是在演戲,沒錯,我在演戲!你沒看出來吧!”
“什么謝家嫡女,一把年紀了還嫁不出去!爛桃花一抓一大把,都是一群狗男人,你有什么可囂張的!我才不在乎!”
“我今天就會走!你以后求著我,我都不會回來了!”
“我以后再也不會叫你姐姐了!”
“什么克己復禮,什么姐妹情義!”
“我還折了四年的紙鶴給你祈福,祈什么祈,祝你以后還是嫁不出去!”
“你等著吧,如今你這樣翻臉無情,莫欺少年窮,等五年,不,十年后,我一定殺回來,到時候你就是跪在地上求我叫你姐姐,我都不會答應了!”
“謝明謹,我再也不喜歡你了!呸!”
明月先前哽咽著罵,罵著罵著就找到感覺了,中氣十足,可罵著罵著又哭了,到最后眼珠子都迷糊了眼,然后她轉過身,伸出手一把拉住謝之檁,一把拉住麗娘。
“吐什么血!擦擦嘴,咱們走!”
她力氣大,竟活生生要把弟弟跟老母親給拽出去,但眼力不好,一踉蹌,沒跨過門檻,一頭就要栽下去,還是被門口候著的芍藥扶住的。
芍藥扶起她的時候,只覺得袖子一片滾燙。
那是很多淚水,怎么也壓不住的淚。
謝明月,向來是謝家最能哭的姑娘。
可以前有人寵著,現在呢。
或許她就是因為這樣才哭的吧。
芍藥心里特別難受,眼眶也紅了,卻反被謝明月攥住了手,她抬起頭,看著她。
明明此前特別硬氣,現在卻又軟又卑微。
“我...是不是在做夢,她是不是在逗我的?”
因為以前她經常逗我啊。
會不會這次也是?
芍藥難以言語,只能努力幫明月擦去眼淚。
“沒人會不喜歡你的,只是....沒有人會一輩子被人喜歡,明月姑娘,您已是幸運的,請您珍重。”
謝明月似乎不懂,呆住了,然后低頭,帶著眼淚拉了拉衣服。
有些東西,她終究是從某個人身上學過來了。
那就是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