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蹤已隱,明謹知道以對方的武功,以及背后那人深藏朝廷的勢力,要讓他們突破都城封鎖輕而易舉,而她非朝廷中人,也無法插手。
明謹眉目幽深,望著遠方久久不語,而這一幕,落在許多人的眼里,也仿佛可入畫。
但看到禁軍跟巡防營的軍隊奔行全城搜查,明謹收回目光,收了劍,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謝宅。
似看到閣樓中的明容明月,也看到底下院子里正被許氏等人問詢安好的明黛。
“謝二姑娘,今日這事...”蘇慎之端著關切的樣子前來問詢,且正要說出謝明黛跟邪教余孽的事,但明謹斬斷了他的話,說:“為了引出邪教埋藏在昭國朝廷中的兩個內奸,為了維護朝堂安定,我妹妹以身試法,寧可犧牲名聲,我本不贊同,但未免打草驚蛇,加上確無確鑿證據,最后只能在朝廷的安排下同意一試,好在結果的確如此前懷疑,這兩人乃為邪祟。”
“不過此機密也只有君上跟相干閣臣重老才知曉,乃為朝廷決策,為滅邪教長久計,蘇公子不知道?”
她一口氣就斬斷了謝家這一身腥,還給明黛掙了一個好名聲跟功勞,日后誰提起她今日的難堪,都不敢說什么,否則就是懷疑朝廷決策,也忤逆為國的忠心。
可什么也不能由著謝明謹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明黛本驚訝自己什么時候這么高風亮節,但也擔憂明謹惹禍上身,但已經下來的明月按住了她的肩膀,明黛看向對方,對方給了她一個眼神。
這件事,朝廷會默認的。
為什么?
為了面子。
堂堂三才子之二,被朝廷大加贊賞跟培養的兩個年少臣子竟是邪教門生,混進一個都打臉,何況一下子兩個!
這要是傳出去,君王跟朝廷的臉面蕩然無存。
所以,明謹提及朝廷安排,就會給人朝廷早已堪破兩人偽裝只等著甕中捉鱉的英明神武印象(雖然沒抓到)。
反正她篤定朝廷不會否認,何況她要的也不多,不過是維護明黛的名聲,不影響她以后前程。
朝廷是不會在意的,畢竟明黛不似她這般身份敏感。
謝明容看破了,蘇慎之自然也看透了,暗道這女人如果是男子,怕是沒他蘇慎之什么事了。
“原來如此,難怪今日準備如此充分,禁軍來得如此快,怕是梨大人亦早有準備。”
“這是朝廷的準備,我并不知,蘇大人還有什么要問的么?”
“沒了,不耽誤謝二姑娘跟親人相聚。”
蘇慎之最后還要刺明謹一下,一派君子雅正的姿態。
但有了徐秋白珠玉在前,這人的虛偽就顯得惡心。
尤其是明黛等人,瞧他哪哪都不順眼。
小白臉,果然是小白臉,我們謝家少宗天然招虛偽小白臉么?
明謹沒理會蘇慎之,但也沒對謝家人說什么,而是先去找了梨白衣。
明月的臉一下子就垮下來了。
“那姓謝的小白臉都原形畢露了,她又把姐姐妹妹拋下去找其他人了?”
明容難得沒有訓她。
閣內,梨白衣已收了笛子,看著明謹躍入。
“琴前輩走了?”
“嗯,說她現在走了,改日你就得去我們樓里親自謝她,正好還能跟你吃個飯。”
寵愛可見一斑。
明謹微訝,后笑了,“嗯,下次一定去。”
“下次?你要去追廣陵谷的人?”
梨白衣何嘗不知道放虎歸山,但廣陵谷素來隱秘,且那谷主竟已到達上善若水境界。
那就絕不是她們可以對付的。
“不,我還沒那么傻,但我始終不明白,他們兩人分別埋伏到我跟明黛身邊,圖的到底是什么,以明黛威脅我,以我威脅我父親?其中涉及了什么陰謀,未可知,讓人不安。”
她像是自我詢問,梨白衣想了下,道:“也許他們的目的很簡單,沒有那么復雜。”
明謹愣了下,若有所思:“色欲?”
她問的正經,梨白衣自己卻尷尬了,“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們可能單純想要你們痛苦。”
你們,自然是她謝明謹跟謝遠。
明謹好像觸動了,靜下來沉思,目光卻放遠到了謝宅。
“你此前傳訊于我,說莊幃可能是擅蠱的高手,我便讓師傅傳了笛曲給我,但她也說過,玩蠱之人,素來心性極端,因為養蠱之道本就極端,他這一遭為你堪破計謀,還險些殞命,怕是恨極了,讓你萬萬小心,不過,也不能只小心你妹妹,也得小心你自己的安危。”
明謹鄭重頷首,但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如果不解決廣陵谷,她的這些弟弟妹妹永遠有危險。
但那位谷主乃上善若水,又的的確確非她現在所能抵擋。
除非,等到她達到那個境界。
“如果你想早點達到,可以多來我們白衣劍雪樓,多待待藏書閣。師祖閉關已有四年了,但師傅總能教導你吧。”
梨白衣這番言語落在任何一個武林人耳中都能引起驚濤駭浪,什么時候白衣劍雪樓的大門這么好進了?
“我仿佛記得你們樓的規矩是不牽扯朝堂政治跟王族宗室,只接近君王一人。”
明謹覺得有些奇怪,又為梨白衣考慮,并不希望對方因為自己惹君王不快。
“你不是朝堂之人,你是武林人。”
梨白衣如此說,又加了一句,“是師傅這么說的。”
被太多人捆綁了謝家跟謝遠,好的壞的都往她身上招呼,哪怕在外漂泊四年,她也依舊沒能把自己獨立開來,好像一輩子都困在了那尺寸天地里。
可現在有人把她區分了。
武林人。
多好。
“嗯,來日我一定去,但現在,我需要見四個人。”
“好,不過我得回王宮一趟。”
兩人皆有要見的人,正要分別,卻齊齊聽到都城繁華街道有快馬疾馳,這并非是抓捕邪教中人的騎兵,而是來自邊關的急報。
明謹瞧著馬上之人高高舉起的旗報,面色倏然陰沉。
疆外又有敵來犯。
塞外聯合大荒了。
大荒果無意遵守此前立下的協議,也不顧蚩赦的生死,本就預謀聯合塞外,只是明路布下使臣來昭國議和,私底下卻聯系了塞外....
昭國憤怒不已,但兩方聯合兵力非同小可,主要塞外散兵游勇,常年游離在昭國南北麓平原之外,若打游擊戰騷擾,無意分心昭國兵力,堪為致命隱患。
昭國朝廷著急不已,在梨白衣抵王宮之時,君王跟朝臣就召開了朝議,聽說晚飯都是在宮中解決的。
此時,明謹也在謝家麾下但并不在府內的獵苑見到了明容四人。
暖房外,謝之檁是打醬油的,手里還提著三個姐姐的手爐跟外袍,但他眉宇已無當年少年急躁跟冷郁,也耐得下心來等著。
屋內,謝明月幾次想遵從姐姐妹妹那膩歪人的久別重逢痛哭流涕(當然是明謹對她的思念深重。”,但明容跟明黛沒給她機會,一照面就提了邊疆戰事。
“那本是朝廷跟軍部的事,但接下來可能會和親,不一定止于宗室女,反而會挑合適的。”明容作為已婚者,自然不擔心,但她目光看向幾個妹妹。
所謂的合適,就是犧牲了也不心疼,不影響王族跟朝廷利益,但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戰事的。
明月:“我身份卑微。”
明黛:“又是明謹?閣部那些老臣如此下作,三番兩次拿她去威脅大伯....“
明容:“不,這次可能是你。”
明黛:“???”
兩日后,朝堂果然有人提議了謝明黛,不是蘇慎之,但是蘇慎之的黨羽。
但很快被人反駁,因為謝明黛已經跟莊家談好,她與莊幃的婚約仍在,是過了半個禮,所說真正的莊幃倒霉,為邪教之人算計替換身份,但莊家父母可憐,痛失愛子,謝明黛愿守半個兒媳孝道....
這種理由出來,朝廷就不好提了,畢竟就算他們不介意,塞外那邊也會惱怒他們的誠意。
“如此理由,蓋不是推脫吧?”
“倒不是莊家夫婦在得知自己兒子為邪教算計...雖震驚痛苦,但也的確跟謝家人商量好了。”
其中明謹出了多少力,而莊家悲痛之余,為了守住門楣,讓莊家為邪教牽連,被朝廷嚴查,也只能抱住謝家的大腿,所以莊家夫婦收了悲痛,當即做了決定,畢竟他們不止一個兒子,還有好幾個兒女。
為長遠計,他們必須答應明謹的提議。
這才有明黛脫身,但這本就在明容明謹預料之中,她們猜測朝廷真正的目的是....
“若要戰邊疆,必要收軍權,其中包括烏甲軍,若是不交權,便是棄國家安危于不顧。”
這是沒得選的事情,那么謝遠會怎么選?
殺滅那些提議之人?還是另起威嚴逼迫他人屈服?還是真的會去邊疆廝殺?
“大伯/父親他的詔信應該已經到朝中了。”
只不過關于他到底怎么選,明容明謹意見不一,明容的態度是謝遠會進一步提出拿下所有兵權,為此戰主導者。
以攻破攻,這才是謝家人該有的霸氣。
而明謹卻覺得謝遠會交出烏甲軍兵權,但指派心腹代為掌管,且他一樣會進一步索要統帥權力。
其實兩人的猜測異曲同工,差別只在于肯不肯去邊疆。
明謹的猜測是——不肯。
她認定自己的父親是有所圖之人,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力,維護家族利益,他可以舍棄一切,但在這的前提是——他不能死。
此戰去邊疆,無異于以身涉險,內外皆有陷阱等著他。
他那樣謹慎狠毒的人,怎么可能會去。
但兩姐妹也沒有爭吵,反正遲早會出結果。
果然,三日后,明謹得到了消息——君王親自宣布謝遠被委任為守將統帥,讓身在焦城的他趕往邊疆。
這一日,電閃雷鳴,暴雨已至。
明容回頭看她,緘默片刻后,說:“大概是因為他只是我大伯,而非我父親,我可以平等看他。”
明謹苦笑,靠了柱子,看著外面的暴雨,“姐姐是覺得我對他有偏見?”
“不,你已經夠寬容了,只是這人世間太險惡....接下來,你要去哪?白衣劍雪樓么,我希望你去,最好三年五載再出來。”
頓了下,明容道:“要么蝶戀花也可以。”
明謹知道,如今的謝家已不止她一個人畏懼這權勢巔峰的飄搖。
謝家已在風口浪尖了。
她為謝家姐弟妹謀算,也有姐姐愿為她算。
“我已做好能做的,煩勞姐姐幫我看著那些小的...千萬別亂跑,但凡有潑天大禍,只要守住那扇祖輩為我們打下的榮耀門庭,我就還有能力力挽狂瀾,千萬要守住。”
明謹眉宇見堅毅,轉身躍下。
那傾盆的暴雨中,明容見她上了駿馬,淋著雨水,朝她嫣然一笑,然后毅然率領手下疾奔出城。
明容其實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料想必然是要斬殺隱患。
讓來日的禍患不那么團結,不那么強大。
明容沉思良久,低頭看著袖下掌心握著的令牌。
這個令牌是不久前那個畢二給他的。
那一天,她就知道她的大伯已有謀算。
只是她還不知道細節跟方向在哪,但想來,要么跟謝家有關,要么跟明謹有關。
二選其一?
廣陵谷三人逃出都城后,剝皮重傷,被抬了下去,但徐秋白抬眼就看到自己的師傅陰沉沉看著自己。
他不說話,只站在那。
“過來。”
徐秋白走過去了,卻猛然被廣陵谷谷主伸出鷹爪般的手掌掐住了咽喉。
活生生被他拉到跟前。
徐秋白面上露了懼怕,“師傅....”
“我瞧你,對那謝家女頗有愛慕阿。”
徐秋白皺眉,略隱忍,“不過是演戲而已。”
“都已被戳穿了,還演戲?”
“謝明謹高傲,跟她的母親一般,內在桀驁,若我一心癡戀于她,她反而不屑,我這般算計,并未為她沉迷,她才會覺得稀罕,那日她失了理智,竟容我廢話,就說明她是受到影響的,固然很少,但...聊勝于無。”
“呵,還能被你蠱了上床奪走元丹不成?還是會將天人合一的秘密告訴你?還是將謝家的真正的根基托付?”
谷主十分嘲諷。
語氣卻危險。
徐秋白垂下眸,道:“不足以讓她做什么,但足以讓我了解她的弱點,對她做些什么。”
“師傅,我已經安排好了。”
“謝家最強大的兩代人,毀掉一個,就等于毀掉另一個,您可信我?”
徐秋白面色羸弱,雙目里滿是憧憬跟祈求。
谷主看他半響,忽笑了,溫柔撫摸他的臉頰....
“阿律,我自然信你。”
“畢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對謝家的憎恨了。”
“讓你這么屈辱,這么痛苦....”
他的手往下,徐秋白閉上眼。
在谷主看不見的地方,他木然看著對面搖晃的燭火。
眼里滿是厲鬼般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