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坂坡之所以是襄陽至江陵間坦途大道的唯一險地,是由其獨特地形決定的。
這地方位于荊山余脈,一道長達數十里的長緩坡,深深嵌入江漢平原,此處在春秋時名叫“阪高”,被譽為“楚險地”。而長坂坡以南,則瀕臨云夢澤,雖然到了漢朝湖面漸漸縮小沉積為陸,但依然多有澇地湖泊,水網縱橫,不適合大軍行進。
所以南下時,還是翻越長坂坡,走當陽縣比較方便。
作為岑彭最警惕的對手,漢將馮異頗為知兵,一眼就看出長坂坡的重要性,親率兩萬漢兵至此駐扎,而本地諸侯“翼江王”田戎則將兵萬余,坐鎮后方的當陽縣城。
武德十年四月中,聽說岑彭已經揮師離開襄陽,直撲江漢而來,田戎徹夜難眠,他必須為自己的命運做出抉擇了。
田戎本是豫州汝南郡人士,因殺人犯法流竄到南郡西部一帶,王莽時天下大亂,他索性拉起一支流寇隊伍,割據夷陵,甚至拿下了江陵,自稱“掃地大將軍”,后來與南郡另一位軍閥秦豐合流,秦豐將女兒嫁給田戎,自封“楚黎王”,田戎為副。
只可惜二人起了大早,卻趕了晚集,前期被更始政權壓制,后來雖僭號為王,魏國勢力卻已逼近荊州,第五倫甚至派馮衍來引誘秦豐投降。
當時田戎如此勸秦豐:“四方豪杰各據郡國,公孫述、劉秀、張步、盧芳等輩,割據諸州,第五倫雖得中原,但仍不過五州之地,不如按甲以觀其變。”
但他們卻沒想到,以荊州南郡的重要性,是根本沒資格坐觀成敗的,楚地遭到魏、成、漢三大勢力夾擊,秦豐被岑彭擊敗,擄回長安去了。田戎也頂不住來自巴蜀的進攻,考慮到公孫述對待降將最好,索性降了他,獲得了“翼江王”的封號,還將整個南郡交給他鎮守。
雖然得到了馮異的火速支援,二人約定組成聯軍,在當陽長坂御敵,馮異甚至愿意擋在前方,以消除田戎疑慮,但田戎仍惴惴不安。
眼看大戰日子一天天近了,田戎就越發焦慮,想著:“岑彭,天下名將也,馮異、鄧禹皆是其手下敗軍。當年以楚黎王之強,猶為岑將軍所滅,豈況吾邪?聯軍總計不過三萬,而岑彭號稱十萬,一旦當陽不守,我最好的下場,也是坐困江陵,旦暮且為囚虜啊!日后被擄到了長安,我難免一死,待遇恐怕還不如楚黎王……”
田戎怎么會知道秦豐的近況呢?原來這些年間,魏國的大行令馮衍,從未放棄過對田戎的游說勸降,甚至讓被軟禁在長安的秦豐寫信給田戎,描述魏之強盛,第五倫之寬容,他和張步都是負隅頑抗,不得已才投降的諸侯,卻得以活命,甚至被封為“子爵”,衣食無憂。
第五倫甚至在勸降信中親自添了幾筆:“若田君倒戈卸甲,以禮來歸,尚不失封侯之位,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過去六七年間,三國在荊州達成均勢,誰也沒有輕舉妄動,田戎得以維持他的諸侯之尊,對于區區封侯承諾,是瞧不上的,總覺得自己可以贏得更好的待遇,可如今戰端再起,形勢已頗不樂觀,他對公孫述的忠誠,還不如延岑,頂多和賈復持平,思索再三后,咬咬牙,找來當陽城中的魏國繡衣衛細作,將自己的納降文書交給他。
“還望貴使能速速北上,告知岑大將軍,吾降計決矣,愿以夷陵以東九縣獻予魏皇陛下!”
田戎很清楚,自己若還想得到第五倫“封侯之位”的承諾,就必須有更好的表現,好在,當陽以北,就有兩萬多現成的軍功!
“駐扎長坂之人,確為馮異!大義在魏,五月初一,田戎愿與岑將軍南北夾擊,共擊吳寇!”
送走魏國細作后,田戎心中稍安,甚至有些飄飄然起來,割據一方的諸侯雖然風光,什么都能自己說了算,但也得擔心許多事情:成都的公孫皇帝會不會心生猜忌,派人將自己換了;門外的親信將吏,會不會滋生野心,將自己宰了!至于鄰近強國旦夕兵臨城下的噩夢,更是無日不在。
這下好了,干完最后一票,他就能卸下這沉重的擔子,就算被第五倫召去長安軟禁,起碼也后半生無憂。
“楚黎王啊楚黎王,當初我尊汝為君,可到了長安,我為座上賓,汝為階下囚,這人生際遇,便是如此奇異。”
決心投魏后,田戎在當陽城中積極準備,他密令親信搜羅赤黃青黑四色布匹,再扯了素布成條,連夜縫制五德五色之旗……
距離約定之日尚有十來天,就在田戎焦急等待岑彭回信時,卻有漢軍校尉來見,說馮異將軍邀請田戎商議御敵方案。
“書信、口傳難免失密,還需當面詳談。”
田戎本不欲往,但又害怕馮異起疑心,據他所知,馮異的兵卒可不止這兩萬,還有停泊在云夢澤畔華容縣的舟師萬余人,若姓馮的調頭南撤,那就麻煩了。
而馮異提出的會面地點,更讓田戎安心:并非是長坂坡漢軍大營,而是當陽縣與長坂間的“當陽橋”。
“既是中點,應當無事。”田戎如此告訴自己,過去半個月,類似的會面也有幾次,每回他都能和馮異把酒言歡,從沒出過危險,這回應該也一樣。
田戎遂帶著數百人出了當陽縣城,穿過駐扎城外的兵營,往北行二十里,便是潺潺流淌的河水,田戎和馮異,便以此劃分駐地。
木制的當陽橋橫跨河上,橋上還有小亭——這種橋在荊州很常見,因為南方多雨,小亭可供行人遮風避雨,又名風雨橋。
馮異被劉秀譽為“大樹將軍”,是位含蓄謙遜的人,按照習慣早到一步,坐于亭中等待,他身邊只有一位身高馬大的侍衛,披堅卻未持銳,負手于馮異身邊。
如此一來,田戎也不好意思帶太多人上橋了,只下了馬后,讓一名親隨跟在后頭,看似沒帶兵器,其實田戎和護衛都暗藏短劍,以備不測……
田戎踏上了橋,這木橋有些年紀了,老舊的木板被他腳下皮鞮踩得咯吱作響。
隔著老遠,田戎就露出了笑容,親熱地朝馮異喊道:“公孫!”
他是汝南人,馮異是潁川人,潁汝雖為兩郡,但風俗口音相似,田戎和馮異也算半個老鄉,過去田戎沒少借此拉攏關系,想到馮異那溫和的性子,他甚至對自己要出賣友軍,心中生出片刻慚愧來。
馮異聽到呼喚,也站起身來,他穿著漢將軍袍服,朝田戎長作揖,頭垂了下去——馮公孫就是這么謙和,以往相會,堅持以“異國諸侯之禮”來對待田戎。
田戎也不敢托大,連忙幾步走過去,來到馮異面前,扶著他的雙臂,馮異身材魁梧,就算作揖彎腰,高度也與田戎仿佛。
“成、漢猶如一國,你我猶如一體,馮將軍勿要如此!”
馮異卻反手握住田戎的手,不似過去把手言歡的輕柔,反而頗為用力,仿佛給田戎戴上了一對鐵鐐銬,讓他掙脫不得!
“翼江王說得好啊,吾等本該合力對敵,豈能有所隱瞞,甚至暗投魏賊呢?”
當其說話、抬頭時,田戎看到一個陌生的面容,才愕然驚呼:“汝并非馮公孫!”
說時遲那時快,田戎身后的親隨正要拔劍,卻已被“馮異”身后的魁梧衛士幾步搶上前,徒手撂倒在地!
而隨著一聲鼓點響起,當陽橋南的樹林中,不知何時便埋伏在此的漢軍也魚貫而出,將隨田戎來赴會的人馬團團圍住!
短短片刻間,田戎就成了階下囚,他心知自己的計劃可能敗露,但仍一臉無辜,憤怒地罵那假馮異道:“汝何許人也?”
“在下漢虎牙將軍,銚期。”
銚期是馮異的同鄉,也是被馮異一手舉薦給劉秀的人才,因與馮異身材相似,今日就扮了一回舉主,和偏向謀略的馮異不同,銚期卻是漢軍諸將中一等一的好手,徒手擒拿田戎,于他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
田戎仍在虛張聲勢:“吾乃成家公孫皇帝諸侯王,今為漢軍所擊,汝等莫非是欲破壞絕成、漢之盟?”
銚期嚴肅起來,從親衛手中拿出了一面小旗:匆忙縫制的五色旗:“田將軍令親信連夜縫制此物,又是何意呢?”
看來是當陽城中的親信中有漢軍內鬼,田戎自知不妙,只嘴硬道:“這有何不妥?本王不過是想派人假冒魏軍,去偷襲岑彭!銚期,汝乃區區雜號將軍,不配與本王說話,馮異馮公孫何在!?”
銚期露出了笑:“馮大將軍知汝心懷叵測,令我在此設計擒汝,將軍則早已隨舟師入云夢澤,溯流而至江陵城,接收這南郡大邑!以作為抗魏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