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八十一章 賢者與少康

“少康，我沒有權力，也沒有能力評價你的父親。他的身上，有著太多難以理解的矛盾，也有著太多不可思議的神跡…他像是煙霧鏡的霧，又像是命運的迷…”

“如果說，他的身上，有什么唯一不變的，有什么是我能評判的…那就是，他有著一條無比明確的道路！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對未來無比明確。就像有一雙云神的眼睛，能看透命運與時間的迷霧…所以，他每一步都走的無比堅決，而且出乎我的預料，他常常都是對的…”

清脆的銅鈴，在風之宮的高處輕響。無聲的腳步，在宮殿的深處前行。當沉重的石門被衛士推開，傳承的壁畫圖板，就在塵封的石室中重現光彩。而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就這樣慢慢的走入其中，像是走入逝去的歷史，又像是走出即將印刻的未來。

“父親的道路…賢者爺爺，那，您的道路，是什么呢？…”

“我？我的道路呀，沒有走出幾步，就已經走到盡頭了。所以啊，不說也罷…”

賢者賈蒂里佝僂著腰，蒼老的就像一顆褶皺的老樹。他悠悠地抬起頭，像老樹一樣，仰望著看不到的太陽。他站在無數次佇立的傳承石室中，仿佛看到在這里逝去的歲月，他的青年、中年與老年，還有與修洛特的初見…許久后，他才輕輕地嘆息道。

“最初的時候，我的生命，就像一片新鮮的樹葉。樹葉上一片空白，陽光是好的，雨水也是好的…而今，當死亡即將到來，它已寫滿了痕跡，無論身體還是靈魂，都老的千瘡百孔…”

“所有的擁有，都將在歲月中失去。所有的延續，都最終會走向死亡…每個人道路的開始，是看到自己。每個人道路的盡頭，是看到死亡…”

“賢者爺爺，死亡…是什么？道路…又是什么呢？…”

幼小的少康臉上，露出疑惑與思索。而這樣的思索，明顯不屬于這個年紀，不屬于無憂無慮的童年。可作為王者的繼承人，有時候，他并沒有選擇。

“少康，死亡是螢火蟲，指引著你的人生，從開始到結束。當你知曉了死亡，看著他，正視他螢色閃爍的眼睛，感受他隱隱出現的恐怖…你才能刻骨的去思考，去想一想，在有限的生命里，你要去追求些什么…”

“這是道路開始的第一步。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這一步，只是努力掙扎著活下去而已。而后，就是道路的方向。許多人走了一輩子，都還在原地打轉，被神猴的欲望所迷惑。這世界的迷霧，從你心中升起，要看透方向，就要爬上最高的樹…可當我好不容易，爬上樹的頂端，才霍然發現，我的時日已經要盡了。死亡的螢火蟲，要帶我飛上天空嘍！…”

“啊！賢者爺爺，您…”

幼小的少康面露擔憂，他抓住賢者賈蒂里的衣袖，想要說些什么。老人卻輕輕一笑，擺了擺手。

“命運已定，不說這些了！…少康，我今天帶你來，是因為你的老師，我的弟子，賈文書的請求…這些是塔拉斯科王室最寶貴的傳承，每一幅壁畫，每一塊石板，都有著畫面與背后的故事…”

“從今天起，你每天可以選一幅壁畫，或者一塊石板…而我會把那些久遠的故事，講給你聽…你只能選一個，我也只會說一個。”

“我不知道該選什么…賢者爺爺…”

“選吧，少康。你總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幼小的少康沉默著，看著一幅幅古樸的畫面圖紋，和那些抽象神秘的英雄神靈。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湖，還有大湖上飛翔的一只鳥兒…

“賢者爺爺，我想聽這一幅！大湖和鳥的故事…”

“哦！這一幅啊！湖中末日的大雨，與飛向南方的查格爾鳥…”

賢者賈蒂里神情一怔，佝僂的背也悄然挺直。他凝視著滄桑的刻畫，沉吟片刻，意味深長。

“這是第四紀元初的故事…天神降下了無盡的暴雨，大湖淹沒了所有的谷地…舊日的湖中王國，獻祭了尊崇的國王與王子，卻依然淹沒在洪水里…無窮無盡的蠻族從北方南下，在洪水之后抵達，吞噬那些幸存的高地…而一只美麗的查格爾鳥，從出生的湖中飛起。它離開湖中的巢穴，避開了射獵的蠻族，飛向很遠很遠的南方…”

“很遠很遠的南方？賢者爺爺，那有多遠？那里又有什么呢？…”

“哈哈！有多遠？很遠很遠。有什么？有新的湖，有湖邊的樹。再后來嘛，只有查格爾鳥知道…”

久遠的故事講完，賢者賈蒂里微微一笑，揉了揉少康的頭發，笑吟吟的問道。

“少康，你想養一只美麗的查格爾鳥嗎？”

“啊！賢者爺爺？我，我很喜歡鳥。母親也喜歡，還會給我唱百鳥的歌聲。她也和我說過查格爾鳥，說是最神圣與美麗的精靈。我想…哇！哇啊！好好看的鳥，羽毛像是天空和樹葉一樣！…”

在少康不可置信的驚呼中，賢者賈蒂里招了招手，從早有準備的衛兵那里，接過了一個檫木的鳥籠。而一只精靈般的查格爾鳥，正卷起它美輪美奐的長羽，安靜又憂郁的棲息著。

“啊！”

“少康，抱住這個鳥籠…她是你的了。”

“啊！！…”

少康驚喜的抱住鳥籠，抱住籠中的精靈，稚嫩的小臉上全是歡喜，甚至高興的都結巴了。

“賢者老師…真…真的…送我…了嗎？…”

“嗯！送你嘍！不過，你得自己養她，照顧她。沒有人會幫你，你必須為自己的責任負責！…”

“我…是！…我會的！老師！…”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到此為止吧！少康，你可以回去了！明天還是這個時候，可別忘了來…哈哈！抱著鳥籠，下去吧！…”

賢者賈蒂里和藹的擺擺手，讓又蹦又跳的少康回去。這個幼小的孩子來到這里好幾個月了，還是第一次這么開心。可惜…

隨著少康遠去的背影，賢者的笑容也漸漸隱去。而旁邊的賈文書低著頭，默然片刻，才輕聲問道。

“老師…查格爾鳥，是美麗自由的精靈，是不甘愿被圈養的鳥兒…您讓少康養她，恐怕要不了兩個月，查格爾鳥就會死去…而少康眼下有多高興，到時候，他就會有多悲傷…”

“文書，走向死亡，就是這只查格爾鳥的意義。她會成為螢火蟲，第一次為這個孩子，照亮死亡…”

賢者賈蒂里神情幽幽，無喜無悲，就像年老的樹。而樹葉的沙沙聲，帶著看透一切的旋律，講述著太多相似的未來。

“命運就是如此。她會如精靈般，讓你愛慕，讓你難忘，讓你傾盡心中所有，讓你點亮生命的光…然后，她會絢麗的死亡，振翅遠去，只留下殘存的羽毛…”

“經歷了這一切后，在痛苦的死亡與別離后，你就會有所體悟。死亡是螢火，來點亮最初的自我。這種覺醒的痛苦，越早到來越好！…而少康這個孩子，他必須早點找到自己的路，在我死去之前…”

賈文書又一次沉默了。他想要握住老師枯瘦的手，老師卻輕輕打在他的手背，把他的開。好一會后，賈文書才低著頭，小心地輕聲問道。

“老師，您覺得他…會是我們普雷佩查人的王嗎？…”

“文書！”

賢者賈蒂里轉過頭，嚴厲的看了弟子一眼。但他知道，這個問題，不是弟子一個人想問，而是整個普雷佩查的文官團體，共同的疑問。這個孩子，能以這種方式，在今天到他的面前，就已經說明了太多…

“主神見證！未來的事，誰又能說的清楚呢？我不是預言的王者，我只是個年邁的賢者。我活不了幾年了，也管不了死后的事.主神庇佑！…”

賢者賈蒂里搖了搖頭，難得的向主神祈禱了一句。隨后，他注視著弟子的眼睛，飽含深意地叮囑道。

“文書，身為凡人，不要貪求太好的未來。只要不變的更壞，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這個孩子，是一塊璞玉。我會按照王的方式來培養，引他走出自己的路…”

“至于這條路的方向，是王者？是賢者？還是愚者…就只能看他自己的腳步，和命運給他的饋贈了…”

“而你們…而你…不要急，也不能急…哪怕我死了，也都不許急！…你們啊，都走的慢一些。不要我在神國一回頭，就看到你們都來了…”

“是！我明白了，老師！…”

賈文書默立許久，伏地行了大禮，這才急急起身，去找弟子少康去了。而在他背后，年老的賢者，輕輕嘆了口氣。

“一輩子握在手中的，到了最后，卻常常把握不住…”

“風吹的太急，雨落成了湖。太陽太多太亮，就像紀元的末日…”

“未來的道路呀！…且把我的眼睛，放在高高的祭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