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匠的徒弟?”
一眾酒客大笑著說道:“這怎么可能?”
“我說說書的,那位好歹現在也是一國之主,雖說是靠著天神賜下的寶藥,可多多少少活了幾千年的時間,你居然說他是個陶匠的徒弟,未免也太過分了點吧?”
那醉醺醺的男子攤手一笑,懶散道:“反正他在大荒的北邊兒。”
“咱們這兒是大荒的西面,隔著這么遠,他有本事來咬我啊。”
眾人大笑起來。
衛淵喝了口酒,入口清冽,語氣平靜。
“那位依老爺子,叫什么名字?”
男子醉醺醺看了他一眼,“名為依日月。”
“依日月。”
白發劍者低語。
記憶里面。
涂山部族的陽光永遠溫暖,曬得人懶洋洋的。
只是有的時候,那記憶里也并不全是美好的。
在涂山的最后時間,被困住了的猛獸掙脫開封印,駁獸尖銳的角朝著前方沖去,而在最前面是老匠人的學徒,以及一個才六歲大的孩子,謹小慎微,被保護了一生的匠人怒吼著沖上去,攔在了學徒和那個孩子之前。
‘你姓依,既然想要學的手藝,那么我給你取個名字。’
‘反正是要做陶匠的,就叫依石好了。’
為了給那位年幼天女取一個好聽名字,幾乎要把頭皮撓破了的陶匠當時就給學徒取了這么個簡單的名字,事實證明他那一世的智慧和腦細胞幾乎全部都用在了給少女的名字上,自己學徒的名字就含糊了多。
但是即便如此,該傳授的東西仍舊沒有一點拉下。
畢竟,那個時候的他已經年老了。
寶藥和法術可以治愈肉體的創痕。
卻無法撫平魂魄的蒼老。
壽命短暫的人,總想要將自己一生的所學傳授給下一代。
“依日月,如同凡人一樣的石頭,已經不足以匹配你的野心,所以你連名字也拋棄了嗎?還是說,依日月的意思,是依照日月諸神的吩咐行事……”
衛淵無聲低語。
那醉醺醺的男子道:“不過名字再怎么也沒用了。”
“畢竟本身是個凡人,哪怕是這么長的時間里不斷地想方設法延長壽命,也到極限了,西昆侖有三青鳥,大荒也有三只五彩鳥,鸞鳥,鳳鳥,皇鳥,他吃下的不過是五彩鳥守護的草藥而已,勉強茍活于世。”
“估摸著沒幾天也就該死了。”
“不過,這幾千年來享受榮華富貴,也算是喜喪了。”
白發劍者無聲飲酒。
沉默許久,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那不修邊幅的男人已經醉去。
衛淵伸出手把大荒的錢幣放在桌子上,而后無聲離去。
這一座白氏之國在大荒的西側,而依日月所在的毛民國在大荒北方,和饕餮的約戰在十日之后,他得在這十天里面把事情解決掉,而后返回人間和饕餮一戰。
可是,要去做什么呢……
白發劍者離去之后,本來醉醺醺倒在桌子上的說書人睜開眼來,若有所思,而后將桌子上的一枚枚大錢都拈起來,放在袖口里面,把桌子上酒杯里的殘酒都倒到了一個酒囊里面,一滴沒放過。
這才慢悠悠地下了樓。
衛淵辨別了方向,就往大荒的北方行去。
他得抓緊時間。
大荒地域遼闊至極,能夠和昆侖山海相比。
重點是,他在這里沒有辦法騰空御風,倒不是說做不到,而這大荒和被分裂的山海不同,這里是完整的,誰也不知道路邊的山里河流里面會不會隱藏著某些脾氣暴躁的天神。
而這些天神搞不好和他有某種程度上的孽緣。
比如,被禹打過,被禹打過,被禹打過的那種。
況且,大荒西側……
十二元辰之父,執掌日月星辰之行次的天神曀鳴,就在這里。
帝俊的妻子常羲,當年攜帶十二輪圓月逼迫人族的天神也在西方。
和昆侖不同,這里幾乎遍地仇敵。
衛淵沉思。
不對啊……
好像昆侖那邊兒也差不太多。
某《山海界》作者陷入沉思當中。
總覺得昆侖那邊的兇獸也特別地熱情。
最后得出了結論——
不管這么樣。
都是禹的錯!
衛淵才行走一段時間,就發現了路旁有人坐在青石之上,飲酒高歌,瀟灑恣意,相當有高人風范,正是那個說書人,醉醺醺的說書人看到白發劍者過來,微微后仰,擺出一副世外高人里的世外高人氣度。
仰脖飲酒,大笑道:“知前后未來,算天下蒼生。”
“千秋萬歲名,寄予杯盞中。”
“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這一番做派,瀟灑無比,一身酒氣的說書人心中自得。
就這氣度,這氣質,這家伙還不被鎮住?
可是等了許久不見有人說話,說書人姿勢都擺得有些脖子酸了,轉過頭去看過去,而后整個呆滯住,嗓音戛然而止。
前面什么都沒有。
那邊的白發劍者匆匆而來,眼睛都沒看自己一眼就跑遠了。
留下說書人在風塵中凌亂。
不是……跑了?
就跑了?!
“等下,這不對啊……”
“你不按規矩來啊。”
衛淵遠去了,皺著眉頭——果然不出他所料。
這個說書人有問題。
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現在又在前面故意等著他。
有蹊蹺。
這里畢竟是大荒,小心為妙。
正自想著,前面又遇到了那醉醺醺的說書人,衛淵面不改色直接忽略無視,速度比以前還要更快,可也是奇詭,一臉好幾次,衛淵都能在自己前面的路邊兒看到這個落魄的醉酒男子。
而后每次都視若無睹。
最后那男子終于忍不住了,直接攔路,道:“停下,給我停下……”
“你就不好奇?!”
衛淵轉頭看著醉醺醺的青衫男子。
衛淵沉吟三秒鐘。
而后掏出幾枚大錢放在地上,
“就這些了。”
“拿去喝酒吧。”
說書人:“…………”
“你當我是什么?!”
“來乞討的嗎!”
青衫男子怒道,而后蹲下來把大荒銅錢收起來,塞到了袖口里面,看著前面白發劍者眼底平靜,沒有什么漣漪,最終似乎懊惱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道:“我是受人之托,前來指點你們這些參與試煉之人的。”
伸出手指了指衛淵手掌,道:“你那里應該是有個烙印吧?”
“手背上,一座門,那座門就代表著你能在這里待多久。”
“大荒和昆侖山海隔得很遠,輕易不能夠過來,開明獸將你送來這里,昆侖南淵有九座天門,這也就代表著你只有九天時間,九天之內你要完成昆侖的試煉,否則的話,就只能失敗,被這烙印上的痕跡傳回人間。”
青衫男子道出了這其中原委。
聲音頓了頓,正等著衛淵詢問自己。
卻見白發劍者略有所思,而后點了點頭,道:“多謝。”
似乎打算轉身就走,醉醺醺的說書人連忙伸手拉住他,結結巴巴道:
“等下,你不打算問問我怎么通過昆侖試煉嗎?”
“你就不打算問一下昆侖試煉的內容是什么?”
衛淵回答道:“不必了……九天時間,可能還不大夠。”
說書人懵住。
卻死活要拉著衛淵不肯讓他走,道:“等下,你去試試看啊。”
他實在是不理解眼前之人的選擇,若不是之前曾經和開明獸有過約定,要引導每一次的昆侖試煉之人去那個地方,他才懶得管這事情,況且這么多年來,這也是第一次完全真的不打算去試煉的人。
那你來大荒是干什么的?!
來旅個游,吃個飯的嗎?!
頭發亂糟糟的男人頭痛不已,最后只好道:“好好好,我告訴你內容,告訴你內容還不行嗎?當年大荒和昆侖彼此之間爭斗,昆侖占據了上風,所以,其實在這大荒最深處,日月所入的豐沮玉門西側,還有一座山。”
“那座山就直接叫做王母之山。”
“西王母的侍從,三青鳥就在這一座山附近。”
“其下更有軒轅之臺。”
“你只要抵達王母之山,從三青鳥那里得了一張弓,然后攀登上軒轅之臺,朝西而射,就能夠通過試煉了,你就跟我去一趟好吧,我都這么坦誠了,九天時間很緊張的。”
衛淵倒是第一次知道,西王母居然在這里都定下了一座山。
這里可是大荒地界。
不過,由此可以看得出來,當年昆侖和大荒之間的關系是有多差。
眼前這人說得那么簡單,不過試煉的難度肯定很難。
若是以前的話,他大概會去的。
但是現在卻沒有了那個心思,沉吟了下,看向旁邊男子,道:
“依日月還有多少壽命可活?”
“他?你問這個干什么?”
“大概不多了,沒準三五日,也許十多天,也或許還有一兩個月。”
“因為只剩下那一縷游絲,可能能支撐很久,也可能一閉眼就再也醒不過來。”
“好了,你問的問題我也回答了,你得跟我走一趟。”
衛淵嘆道:“我還有事情,這位先生,我也把錢給你了,你自可以去喝酒做樂,沒有必要纏著我……”
“這怎么能叫纏著你?!”
醉醺醺的男子右手死死按住衛淵肩膀,咬牙切齒笑著:
“只是我和你很投緣。”
“我覺得,我們可以同行一段時間,比如說,先去軒轅之臺看看。”
衛淵無可奈何,正要掙脫此人手掌,可是這一具身體的怪力,一時間居然也無法掙脫,隱隱準備動手的時候,卻突然察覺到不對,之前沒有怎么在意,可近距離看去。
這張臉,如果把那亂糟糟的頭發給收拾一下,臉上的胡茬子剃掉。
就突然變得眼熟起來。
尤其是這個似乎什么都懂得的說書人鼓足力氣的時候,那種熟悉感覺就越來越明顯,而在衛淵鼓蕩劍意的時候,那說書人也猛地抬頭,見鬼似得看向前頭的白發劍者。
兩人一時間都停止了動作,臉上的表情略有凝固。
說書人嘴角抽搐:“這個魂魄氣機……不是吧……”
衛淵若有所思:“這張臉……難道說……”
“是你!”
“是你!”
說書人蹬蹬蹬后退數步。
而后脫口而出:
“你是禹王身邊那個掛件。”
“寫了昆侖四海八荒鬼神黑歷史的那個陶匠淵?!”
衛淵驚嘆不已:
“你是軒轅身邊那個掛件。”
“寫了足足一萬多個鬼神黑歷史的白澤?!”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山海大荒,昆侖歲月,不知道有多少的神鬼兇獸。
而如果非要在所有的兇獸和鬼神心底選擇最令人或神咬牙切齒的排行榜,那么其他的都可以往后稍稍,這個排行榜的榜一大哥只可能在兩個名字里面誕生出來。
軒轅黃帝大腿上的掛件,主動上門,給軒轅記錄了足足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鬼神的黑歷史,順便還配了樣貌示意圖,以及對付的方法,然后在人族蹭吃蹭喝的白澤。
人王帝禹大腿上的掛件,給人族記錄了山經五卷,海經八卷,外加禹王所做,托其名而成就的大荒經四卷,一共十七卷山海經,不知道多少兇獸鬼神黑歷史加美食做法的陶匠淵。
而令無數兇獸鬼神恨得牙癢癢的榜一大哥競選兩位有力人選。
今天在這里相遇了。
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
想來,那些恨他們恨得牙癢癢的兇獸鬼神也會為之欣喜……吧?
衛淵若有所思:“大荒西經,有大澤之長山,白氏之國。”
“大澤之山,白氏之國,白澤,這里是你的地方?”
白澤咳嗽了幾聲,道:“沒辦法……昆侖和中土我是沒法呆的,軒轅那家伙去世之后,玄女又……總之,仇人太多,我在那里的話,很可能會變成食譜。”
“不過,我倒是想明白了……想明白你為什么不打算去軒轅臺。”
“你想要去解決人族叛徒的事情吧?”
白澤苦笑嘆息:“早知道,我之前就不該嘴賤把事情說出來。”
“你是要去大荒北?苦也……”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白澤收回手掌,而后轉身要走。
才走了幾步。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白澤面不改色,道:“……有什么事情嗎?”
衛淵若有所思,道:“白澤,通萬物之情,曉萬物狀貌。”
“正好我不大認識路,你不是說和我很投緣嗎?”
“要不然一路走一走?”
白澤嘴角抽了抽,道:“不要想拉我下水。”
衛淵幽幽道:“是你先想要把我拉下水的……”
“你和開明獸絕對約定了什么。”
“不會是白澤你的黑歷史也被開明獸給盯著了吧?”
“所以不得不做引導人去軒轅臺的事情。”
白澤臉色一僵。
而后梗著脖子道:“是又怎么樣?”
“大家都是掛件,現在軒轅和大禹都不在,我好歹也是神獸之身,你個陶匠,你還想……”
錚地一聲。
衛淵直接從袖子里掏出一把大斧頭,咔嚓一下砸在地上。
白澤聲音就像被卡著脖子了似的一下停住。
低下頭,瞅了瞅那明晃晃的大斧頭片子。
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白發陶匠。
又瞅了瞅那大斧頭。
作為軒轅黃帝大腿掛件的某白澤,額角抽了抽。
是錯覺嗎……
這斧頭,怎么那么眼熟?
“刑天斧?”
“刑天斧。”
“哪兒來的?”
“刑天送的。”
“你能用?”
“挺順手。”
白澤沉默,而后爽朗笑道:“哈,哈哈,你,你是文官啊,早說嘛。”
“我覺得,我們確實是很投緣。”
“要不然,接下來一塊兒走?!”
“我可以問一下嗎?”
“你是想去毛民國做什么?”
衛淵思緒頓了頓。
做什么?
他想著。
眼前浮現出了是曾經懵懂的少年。
他回答:“去取回,我曾經送給他的‘東西。’”
《大荒西經》:有大澤之長山。有白氏之國。
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軒轅之臺,射者不敢西向射,畏軒轅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