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寧奕離開大隋,踏足北方天下之時,龍皇殿就盯上了他。
巨像高臺邊陲,爆發的那一次獸潮,便是龍骨大殿的一場棋局算計。
之后元出手,幫寧奕抹除因果,屏蔽天機……整場灞都壽宴,龍皇的意志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并不意味著,龍皇殿放棄了對寧奕的“謀劃”。
因為……
龍皇始終坐在這片云海上。
這位蓑衣老叟,即便是灞都墜沉,白帝出手,也沒有絲毫動靜……在整場事件中,他似乎才是那個看穿一切因果的智者。
他知道,灞都局中,根本無需做什么,寧奕自會來到這里。
只需在這里垂下釣線。
大魚,便會上鉤。
嗡——
釣線緊繃,鉤住了這份因果,龍皇才緩緩從石塑的姿態中醒來。
這尊垂坐云海的老叟相,明明沒有什么動作,但這一剎卻像是從死物變成了活人……肩頭覆蓋的霜雪被無形勁氣抖落,整個人變得盎滿生機。
老人聲音巍巍響起。
“火鳳。”
“你是我見過千年來最有天資的妖修。”老叟一邊提竿,一邊回頭,綿延天地之間的那條銀線陡然收攏,云海嗖嗖破碎,被一縷長光貫穿。
老叟笑道:“一直以來,很期待與你的見面……沒想到,竟這么快,你便成為妖圣了。”
火鳳神情復雜。
他來到云海,捕捉到了這位北妖域皇帝的一縷靈感……也在此刻,明白了整場事件中龍皇始終不出的原因。
對于白帝和龍皇這兩位存在。
他們二人,已經完成了“征服妖域”的壯舉,在相當漫長的時間里,北妖域和東妖域都將以一種僵持的姿態對峙,誰也奈何不了誰,龍骨棋局再怎么算計,也無法磨滅芥子山的魂魄金池,傷不到金翅大鵬鳥的根本,天海樓再如何強勢蠻橫,也壓不塌北妖域大殿的通天根柱。
歸根結底,這兩位皇帝的個人武力,實在是太高了。
于是……個人造化,便要勝過一切。
誰能夠再突破一層境界,誰便能以個人武力,取得兩座妖域博弈間的優勢,甚至奠定勝局。
灞都被稱為第三大超然勢力,是因為整座妖族天下,沒有“第四”。
第四距離灞都實在差得太遠。
沒有一個妖族勢力,種族,能夠像灞都城那樣聚集三位妖圣,諸多妖君……而灞都城墜落的原因,便是它不曾擁有“皇帝”級別的戰力。
白亙一人出手,便碾壓了整座灞都。
兩位皇帝,在這場事件當中,各自站在了至高角度,來奪取他們所需的造化,而在龐大的因果鏈中……真正的黃雀,不是白帝,而是龍皇。
以不變應萬變,直鉤無餌,亦能釣取造化!
“在那片云海中被釣取的‘因果’,是那個叫寧奕的人族劍修……”
火鳳凝視著身下的湖泊,目光極力遠眺,透過磅礴霧氣,看到了一縷模糊影像。
他沉默地望著提竿收線的老者,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與兩位皇帝之間的差距……無論是實力,還是眼界,還是格局,都差了好幾個層次。
“恭喜陛下。”
玄螭大圣柔聲道:“寧奕身上,有五卷執劍者天書。”
龍皇殿和芥子山,各自執掌一卷天書,分庭抗禮。
如今釣起這份造化,陛下便執掌六卷天書。
再加上這片云海里的“因果卷”……八卷天書,北七東一,今日起竿,便相當于陛下贏得了兩座妖域之間戰爭的勝利。
“恭喜?”
龍皇笑著搖了搖頭,道:“你恭喜的太早了。真正的大魚,哪有那么好上鉤的?”
垂坐云海之上的老叟,提拎釣竿的姿態陡然繃緊,單看面容,依舊氣定神閑,但雙足瞬間便陷入云海之中,身子險些倒滑掠出……那桿釣竿好似釣上了一件千鈞之沉的重物,非但不愿上鉤,反而要將魚竿主人,一同拽下海來。
時間定格在奇點破碎的那一刻——
寧奕耳旁響起了極其輕微的刺啦一聲。
肌膚被某樣鋒銳尖利的事物戳破,一縷猩紅鮮血,溢散在云霧之中。
那是一根生銹魚鉤。
沒有魚餌……但卻有著令人心悸的力量,刺破肌膚的那一刻,寧奕便感到了冥冥之中愿力的鎖定。
寧奕眉心燃起三叉戟清焰,命字卷點燃,他看到了云海之上漫天飛掠的命運長線,一條一條如雨絲貫穿天地,而此刻刺破自己后頸肌膚的魚鉤,則是被一根雪白筆直的釣線所串聯……
云海之上的那一頭,連命字卷也無法完全看清的上游岸,坐著一位枯瘦蓑衣老叟,雙手持著魚竿。
隱約之間,寧奕看到了老叟對自己的笑容。
那張衰老模糊的面孔,笑意溫和,但寧奕心頭卻浮現一股劇烈的危機……他好像在哪見過這張面孔。
等等。
想起來了……
在巨像高臺,塤妖君引召龍皇意志之時,天地變色,北妖域皇帝顯圣而至,浮現了一張威嚴面孔。
此刻端坐云海上的老叟,是北妖域龍皇!
寧奕面色陡變,他倒持細雪,狠狠一劍,斬向自己后頸,迸濺出一蓬銀白劍光。
那根直鉤,刺破肌膚,便深深入骨,似乎與自己的椎骨交融……自己竟然無法斬斷?
“對我出手——”寧奕咬緊牙關,將細雪遞給葉瘋子,道:“用生死道境,把這根魚鉤斬斷!”
葉紅拂比寧奕還要果斷。
接過細雪,毫不猶豫,以生死道境抵斬而下!
這可是世間頂級道境,以此斬首,沒有金剛體魄,便會立即殞命。
而令人驚駭的一幕發生了。
“珰”的一聲。
刺耳入骨的交撞聲中,寧奕咳出一口鮮血,他的后頸肌膚被生死道境磨滅,露出苒苒白骨,而劍氣抵斬的那根魚鉤,銹光飛掠,竟然絲毫未損。
“再斬!”
寧奕低喝一聲,雙手向后握住魚鉤,他已經感受到釣線傳遞入骨的震顫……如果再斬不斷,他就要被龍皇拽離云海了!
“你瘋了?”葉紅拂挑眉道:“你會死的!”
“斬!”寧奕語氣極其堅決。
“好。”葉紅拂雙手持握細雪,雪白劍身涌上一層血紅霧氣,她再次點燃鮮血,以生死道境,全力一斬。
再是一聲“珰”!
葉紅拂的雙手虎口,被震出鮮血,全力一斬,非但沒有斬開那根古老魚鉤,反而震得她倒飛而出。
寧奕的后頸肌膚,在生死劍意下支離破碎,只剩下森然白骨,金燦血液在空中飛掠,他痛苦地嘶喝著,努力想要將魚鉤拔出。
那根生銹破敗的直鉤,刺入后頸,仿佛真的成為了寧奕身體里的一部分。
葉紅拂低喝一聲,踩著流云奔來。
她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寧奕砸劍的畫面——
砸劍!
細雪流淌紅光。
這是屬于葉紅拂自己的“砸劍”!
紅衣女子一劍掄砍在細長釣線之上,那根筆直垂落的銀白長線,被劍鋒劃出一蓬圓月弧光,劍勢抵壓前沖,長線被拽成三角,寧奕感受著釣線傳遞而來的劇烈震顫,咳出一大口鮮血,只覺得自己的頸椎都要被鋸開了!
“蓬”的一聲。
葉紅拂再次倒飛而出。
釣線反彈的震力,作用在寧奕體魄之上。
這股疼痛……已經超越了閻惜嶺的生死大劫。
這便是皇帝的手段。
一根大竿,線垂千里,劍氣不可斬,神性不可滅。
直鉤無餌,亦可釣取世間萬物!
云海穹頂的老叟起竿,綿延的啟力從釣線上迸出,寧奕閉上雙眼,感受著不可抵抗的沛然巨力,將自己從云海禁區拔離——
而下一刻。
即便閉上雙眼,依舊感受到了比黑暗更黑暗的黑暗。
“轟——”
奇點破碎,虛空門戶被沖垮。
一張巨大的鯨唇,將半邊云海都吞入腹中,深海巨靈的呼嘯聲聽起來像是千萬朵海浪在同一時刻炸開,直抵靈魂深處。
寧奕和葉紅拂,都被那只巨大的鯤魚吞下!
而那根釣線,則是不再筆直,大魚吞下了魚餌,向下墜沉,釣線被抿成了一個外拋的弧度,它用盡一切蠻力,要向云海深處鉆去。
這是要與垂釣的魚竿主人角力。
它要將魚竿主人,拖下云海!
嗖嗖嗖的放線聲音,在云海呼嘯的浪花翻騰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龍皇垂釣的長線瞬間便被大魚繃緊。
下墜至底的鯤魚,死死咬住一截白線,它的肌膚被勒出鮮血,閉合的鯨唇中再度震出直抵神魂的長嘯——
坐在云岸的老叟,雙手持握釣竿,神情漠然,緩緩站起身子,佝僂后背向后傾斜了一個角度。
他在收竿。
釣線繃至最近之后……云海下墜的鯤魚,被釣線以不可抵抗之勢“緩緩”提拎。
這場驚心動魄的博弈,被火鳳看在眼里。
白帝能翻手壓下灞都城三千丈。
龍皇能只竿釣起北荒鯤鵬。
“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能躲過陛下的釣竿。”玄螭大圣柔聲道:“陛下垂釣云海禁區已久,那頭鯤鵬始終不愿上鉤,今日來了魚餌,正好一并釣起。”
龍皇唇角微微翹起,看起來心情大好。
而下一刻,這位皇帝忽然蹙起眉頭。
他的目光,穿透層層云海,落在那條巨大鯤魚的背上,要論體積,鯤魚比灞都玄武還要更加龐大……在這片鯨背之上站立的人,幾乎如米粒一般,可以忽略。
而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此時此刻。
的確有一顆米粒,正站在那條巨大鯤魚的脊背之上。
那是一襲飄搖白衫,站在云海渦旋的正中央。
那人輕輕抬起頭,與自己對視,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天光倒映,因果流淌。
白衫年輕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在面前雪白釣線上抹過。
那根貫穿天海的釣線,被一斬而斷。
龍皇被魚竿巨力反震,一個踉蹌,極其難看地跌坐在云端,他神情陰沉盯著那根斷線長桿,緊接著望向身下——
巨大鯤魚重獲自由,一聲歡快長鳴,向著云海深處墜游而去,不知蹤影。
這場因果局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真正的黃雀,竟然不是自己。
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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