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叱聽完進卒的話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值得尊敬,值得一直尊敬。
進卒不是一個不明是非的人,他知道一切好與不好,他只是沒得選。
有些人因為知道自己走的路錯了,迷途知返而被人尊敬,有的人知道自己走的路錯了,卻因為恩義而不愿回頭,亦被人尊敬。
“如果有一天。”
進卒喝了最后一杯酒,灑脫的笑了笑。
“我站在你們面前,手里拿著兵器請你們與我一戰,不要留情,是為成全。”
說完之后進卒起身離開。
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今天的話會說到此處,他本意真的只是想替節度使大人探探李叱或是唐匹敵的口風而已。
然而有些人就是那樣,你不忍去騙。
進卒敬重唐匹敵,也敬重李叱,他如果在這樣兩個自己敬重的人面前一味說謊,他做不到,做到了也會看不起自己。
“我是軍人。”
進卒回頭看向李叱和唐匹敵,盡量輕松的笑著,可是這四個字背后的含義,卻如此的沉重。
李叱和唐匹敵同時抱拳,當進卒看到他們兩個這樣的舉動,再次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滿足,也有些淡淡的驕傲。
節度使府。
曾凌一直都沒有睡著,進卒沒有回來把探聽到的消息匯報,他就睡不著。
誠如進卒推測的那樣,曾凌要解決李叱他們的辦法其實無非兩種。
一是殺二是趕。
和李叱搞好關系進而和燕山營搞好關系,那不是解決李叱的辦法,那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進卒進來的時候就看出來曾凌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所以他更為小心了些。
“大人?”
進卒輕輕叫了一聲。
“嗯?”
曾凌回過神來,看了看進卒,然后長出一口氣。
“你回來了剛才想了些事情,一時之間沉進去了,你回來我都沒有察覺。”
曾凌起身,走到一側親自動手泡了茶。
“怎么樣?”
他問。
進卒垂首道:“大概試探了一下,沒敢太過明顯,李叱話里話外的意思,大概他是想走。”
“想走?”
曾凌泡茶的動作一停,他看向進卒問道:“他想走?”
進卒點頭道:“大概是這個意思,有些明顯,所以屬下不確定是真心還是假意。”
曾凌給進卒倒了一杯茶,坐下來就再次陷入沉思。
許久之后,曾凌端起茶杯,到了嘴邊的時候茶杯又停在那,他眼神轉向進卒,有些疑惑的問道:“你的意思是,李叱是想借你的口讓我知道,他想走?”
進卒道:“應該是這樣。”
曾凌又一次陷入沉默。
他開始想不明白李叱這個人了,如果說李叱之前的計策他確實有些低估,但最終還是想明白了。
現在李叱想讓進卒轉達他要走的意思,這就讓曾凌再次變得不明白起來。
因為不管最終是三方圍城還是四方圍城,李叱不走,才是最有利的選擇。
現在他主動要走,可能此處有坑。
曾凌起身,在屋子里來來回回的踱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才醒悟過來進卒還在這。
他歉然的笑了笑道:“忘了你還在,一時之間想的有些多了,越想越多。”
進卒勸慰道:“大人,其實最艱難的時候不是已經過去了嗎?羽親王已死,羽親王黨羽也大部分被除掉,現在冀州城內外掌權掌軍之人,都是大人屬下,都是大人親信。”
曾凌在進卒對面坐下來,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了幾次。
“進卒,你說的都沒錯,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再壞的情況,還能壞的過兵敗之后羽親王態度上的變化?”
曾凌道:“那時候我想著,最壞也不過如此了吧,且這最壞我也沒放在眼里。”
“但”
他的話鋒一轉。
“進卒,你知道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明白過來,羽親王與我反目那不是最壞的時候。”
進卒搖頭。
他到現在也覺得那是最壞的時候,外敵再強大又如何,他們還有軍隊,還有冀州城,大不了就是死拼到底。
“在我見識到了李叱的厲害之后。”
曾凌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很長很長,像是想把心里的什么東西吐出來一樣。
人在壓力,在積郁,在苦悶,在有些無能為力的時候,往往都會下意識的大口大口往外吐氣,但自己卻并不察覺。
李叱給了他壓力。
曾凌嘆道:“我覺得最壞的事,不是羽親王與我反目,也不是城外的劉里和崔燕來,更不是還沒有到來的羅耿,而是年輕人”
曾凌道:“是因為到了這個年紀之后,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觸碰到那個高的地方,看盡人間,歷經艱險,又明白是非,懂得輕重,不管是思謀還是魄力,此時應該最盛太對,我已知天命,還怕弱冠人?”
“是的,我怕,越來越怕。”
曾凌看向進卒道:“他們才是什么都不怕。”
進卒怔在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然后想到,也許說什么都沒辦法安慰的了。
“你看著吧”
曾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那些不知道害怕的,像我一樣覺得自己年紀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知天命的人,最后都會吃大虧。”
沈醫堂。
此時已經深夜,沈醫堂的東主沈如盞卻沒有一絲睡意,她坐在院子里看著頭頂的明月發呆已經好一會兒。
但她這樣的人,又怎么會有時間發呆?
她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不管做什么事,都追求實用,再漂亮而不實用,她不屑一顧,就正如她的穿著。
而在她看來,最大的實用是時間,浪費時間的人比浪費任何東西都要可恥。
她手下呂青鸞是一個看起來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他有一種很奇怪的特質,那就是容易被人忽略。
他和沈如盞是兩個極端,沈如盞站在那,誰都會第一個注意到她,他站在那,誰都不會注意他。
所以若他站在沈如盞的身后,大概會被人當成一個透明人,視若無睹。
“東主。”
呂青鸞低聲叫了一聲,這才讓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到時候休息了。”
呂青鸞提醒著。
沈如盞點了點頭,她卻沒有起身回屋的意思。
片刻后,沈如盞問呂青鸞道:“你覺得咱們來冀州城是做什么的?”
呂青鸞覺得這個問題有些難,從最初的理由來看,是接受了沈冷他們的請求。
而接受請求的人是云隱山門主,也就是沈如盞的姐姐沈如筠。
沈如筠的本意,是安排云隱山的弟子出來幫助李叱,也是為了歷練弟子,是為了能在有人救世的時候,云隱山的弟子可以出一份力。
可是到了冀州之后,沈如盞表現出來的,都沒有一絲一毫是要幫助李叱的意思。
就像是親兄弟明算賬的那種格局,我用你的地,我給你銀子,你用我的藥,也要給我銀子,況且還不是什么親兄弟。
賺來的錢我會按照約定好的分給你,不會多一個銅錢,也不
會少了一個銅錢。
這是生意,不是幫助。
所以呂青鸞覺得東主的這個問題,真的不好回答,因為現在做的和之前要做這些的原因,似乎沒有任何關系。
沈如盞見他不回答,知道他為難,所以笑了笑道:“想說什么就直說。”
呂青鸞低頭道:“屬下是覺得,咱們現在是不是刻意走的和李叱那邊顯得疏遠了些?”
沈如盞嗯了一聲后說道:“連你也這么覺得,那么李叱他們也一定這么覺得。”
呂青鸞點頭:“應該是,自從東主說不想被人插手生意,李叱他們那邊的人就一直沒來過,直到今天那個叫高希寧的小姑娘來登門拜訪。”
沈如盞道:“我問你這個問題,就是因為高希寧來過。”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自嘲般說道:“我是一個商人,哪怕做的就是救死扶傷的事,也是商人,商人的第一目標自然是賺錢,其他的都要往后靠一靠。”
呂青鸞嘆道:“東主這樣說,別人或許會信,但屬下一直都不信。”
沈如盞楞了一下,看向呂青鸞問道:“為什么你不信?”
呂青鸞道:“東主手下的人,哪個不是熬不過命,被東主硬生生從命里救出來的人,東主若真的是自己經常說的那樣只認錢,何必救我們,十年來,東主看起來一直都在賺錢,但賺來的錢,一直都在救人。”
沈如盞嘆道:“那我也是個商人。”
呂青鸞道:“是是是,東主是商人,非但是商人,應該還是如今這天下最好的商人。”
沈如盞無奈的笑了笑。
她停頓了一下后說道:“我剛剛跟你說這些,是想問你,我之所以表現的涇渭分明,和李叱那邊劃出來一條界限,你是你,我是我,也是因為出于商人做事的考慮,所以我才會問你,你看得出來我的目標是什么嗎?”
呂青鸞搖頭道:“這個,屬下是真的沒有看出來,也一直沒有想明白。”
沈如盞長長的嘆了口氣。
她說:“高希寧看出來了。”
呂青鸞一怔,下意識的問道:“她看出什么來了?”
沈如盞道:“我可以劃清界限,態度冷淡,是讓李叱對我的期望降到最低,只有這樣,在我出手幫他的時候,效果才會最好,從期望最低變為收獲最大,我們沈醫堂在李叱那邊的地位,自然會直接拔高起來,而不僅僅是一群只會治病配藥的人。”
“在我看來,李叱想要的是一群醫者,不過是為了他的人提供一些保障而已,如果我一開始就順著他的想法去做,那么我們沈醫堂的位置就會被擺得很低。”
沈如盞道:“我是一個商人,怎么做利益最大,我才會怎么做。”
呂青鸞懂了。
所以他好奇的問:“高希寧今天來,和東主說什么了?”
沈如盞看了呂青鸞一眼,然后又嘆了口氣,還是很長很長的那種。
人在壓力,在積郁,在苦悶,在有些無能為力的時候,往往都會下意識的大口大口往外吐氣,但自己卻并不察覺。
在這一刻,呂青鸞卻看出來,有人給東主壓力了。
女人和女人之間,從來都是東主沈如盞給別的女人壓力,但是今天,他看到了東主感受到了壓力。
沈如盞道:“我問她怎么今日想起來到沈醫堂來了,她說來得晚,但來的剛好,那是最美好,她還說,若我故意來的晚了,也確實來的晚了,倒還不如不來。”
她看向呂青鸞問:“她多大?”
呂青鸞還沒回答,沈如盞自言自語的說道:“她為什么能看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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