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把祖父和賴德身上的傷藥換了一遍。
皮克臉上閃現出一種來自心底的疲乏,從床前離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床上,老人的臉上掛著虛弱的神態,極力睜開眼睛看向皮克。
這位被稱為和平小鎮最有資歷的木匠,手藝高超的藝術大師,德高望重的老人。此刻虛弱地躺在那里,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范。
老人穿著一件寬松的衣服,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很是古怪,不管長度還是寬度明顯都不符合老人瘦弱的身材。當然只有賴德,才會有這樣寬大的衣服。顯然,這是皮克從賴德屋子里翻出來給老人換下的。
而還在昏迷的賴德,也被皮克換上了新衣服,雖然那個龐大的身軀壓得他差點吐血,但好在,最麻煩的工作已經做完了。兩人身上的繃帶和傷藥都被皮克換成了新的。
此時,賴德還沒有醒,祖父也是處于半昏迷的狀態,似乎做了噩夢般,不斷地呢喃痛呼。
皮克坐回到椅子之上后,開始拆解自己身上的繃帶。
起初是最嚴重的脖子,那里的傷口還沒有結痂,如果不是紗布纏得夠厚的話,定會滲出來大片血液。他將黏在傷口里的紗布緩緩掀開,忍著痛楚倒上傷藥。
床上,老人終于緩緩睜開了迷離眼睛,然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一幕,看著皮克自己拆解繃帶,看著他緊緊皺起來的眉頭,看著他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水。這時,老人隱隱有些心疼起來。“皮克,”他試探說道,“是你嗎?”
皮克身體搖晃了一下,緩緩抬頭,只見祖父臉色蒼白躺在那里。“祖父,當然是我。”他極力擠出了笑容。“你放心吧祖父,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皮克的內心有些愧疚,畢竟從小到大,朱天控制身體的時候沒少折磨祖父。此刻,祖父臉上表現出來的擔心神情,讓皮克的心一下子溫暖了起來。
“皮克,終于是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祖父突然說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可是,‘他’呢?‘他’去哪里了?”
皮克心里一驚!
難道祖父知道朱天的存在了?
祖父嘴里的“他”是不是指的是朱天呢?
應該不是,自己從來沒有同祖父說過,賴德也從來沒有。
大概咯吱的出現,真得把祖父嚇壞了吧。
皮克一面將脖頸的紗布纏好,一邊笑著對祖父說道:“祖父,你怎么樣了?我剛剛可是出去給那群人教訓了一頓呢?以后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祖父苦笑了一下,感嘆著說道:“小皮克,你長大了啊,都會開玩笑了。想你小時候,可是從來不會說謊的,也從來不會開這種玩笑。其實,這樣也挺好,畢竟走在外面,一味的天真善良,只會讓別人欺負。”說完,他沉吟了一笑,又接著說道:“你知道我在問你什么?我在問‘他’去哪里了?”
皮克緩緩吞咽了一口口水。原來祖父真的知道朱天的存在。“祖父,”他遲疑著說,“難道您都知道了?”
“傻孩子,”老人淺淺地笑了笑,看著臉色有些怪異的皮克,說道:“你是我養大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呢?‘他’雖然暴躁,易怒,但本心是不錯的,我雖然不知道‘他’是以著什么形態存在的,但我知道,‘他’不會傷害你,甚至有時候還會幫助你,這讓我很放心。在你小的時候,我經常會給你安排很多的活:讓你早起砍木材,一直砍到天黑。讓你上山拉木頭,一走就是一天。而賴德呢?我只會給他安排適當的活,讓他能把我這門手藝傳承下去就好。我對你們兩個人,完全是不同的態度,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皮克將手臂上的紗布纏到一半,停了下來,看著那個蒼老的面孔,心里有所感,但是那個感覺卻很快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想了一下,“賴德說你偏心,但我不覺得祖父這樣的人。”
“偏心嗎?”老人苦笑,“賴德在你面前就像是孩子一樣,他哪里懂什么事呢?昨天的時候,我已經快要感覺自己死掉了。在驢棚子里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死掉了,賴德該怎么辦?而我,根本就不會擔心你,你又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皮克自以為很了解祖父,但是在這一刻,他迷茫了。“祖父,我不知道。”他想了一下,疑惑說道,“是因為賴德要負責傳承祖父的木匠手藝嗎?”
這么多年過來了,皮克每天都是沒日沒夜的干活。小時候養父活著的時候還好,每天只需要幫忙抬抬木頭,挑一下水。養父自從被人害死,祖父分派給他的活計加重了無數倍。不過皮克沒有一句的怨言,在他心里,也從來沒有抱怨過。
難道祖父做這些還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怕我太過思念父親?所以讓我把所有的注意全部放在工作上?
皮克身體輕微地搖晃著,仿佛咯吱也在好奇他祖父接下來會說什么。
終于,老人躺在床上,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事實證明,我這么多年所做的,并沒有錯,”他向著皮克解釋道。“從‘他’第一次占據你身體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和賴德的小把戲怎么能瞞得過我這雙老眼睛呢?我偷偷聽你們說過,‘他’叫朱天,是吧?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養父還在的時候,朱天的脾氣并沒有那么差的。當你養父死了,他才像是被一直壓抑了一般,時常爆發。想起那個小家伙,可真是讓人害怕啊。”
已至深夜,正是話說故事的時刻,然而屋子里的三個人都受了不輕的傷,所以,這場對話是在一股湯藥氣息的籠罩下開啟的。只聽屋子里的蒼老聲音緩緩道來:“在這片大陸上,人命總是輕賤的。四十年前,我的女人,也就是賴德的祖母,死于一場暴雨。二十年前,我的親生兒子和兒媳,他們死與一場馬賊的劫難。而我的養子,也死在了山林之中。有時候我在想,這是不是光明之神對我的責罰?可我思來想去,都沒有反思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每當我看見你和賴德,就仿佛看見了你的養父和賴德的父親,他們的關系與你們的關系一樣的好。依稀間,我仿佛還能聽見他們的笑聲就在耳邊,我可以時常夢見他們在一起做木工,一起去小鎮里找好看的姑娘……可是,都沒了,都消失了,時間終究還是抹殺了一切。”老人的聲音里充滿了回味和留戀。蠟燭被點燃,屋子里涌現出了微弱的光芒。
“當知道你養父身死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你和賴德該怎么辦?”
“沒有父母的孩子無疑是不幸福的,這個事實已定,認清現實之后,我只能想辦法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讓你們活下去。即使不幸福,但也要活下去!”
“如果某一天再發生一次洪水,再來一次馬賊,將我的生命也帶走,我真的怕你們就真的沒有依靠了。”
“而你,皮克,在某一天,我忘記是你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我就已經發現你身上的秘密了。那時我也很害怕,我以為你生病了,可事實并不是,我看見了你的眼睛,看見了你的黑色瞳孔。”
“我開始翻閱了無數古籍,翻閱了無數秘典,去尋找你身上的秘密。最后,我幾乎看了數千本書,也沒有找到可以解除你痛苦的鑰匙。后來,我去附近的約遜城,去更遠的多坎城,最后我一路向南走,尋訪了數千名醫師,得到的卻全都是搖頭否定的答案。”
“無奈,我最后回到了和平小鎮,那時,我心里只有一個念想,那就是讓你活下去。可以在洪水中活下去!可以在馬賊的劫難里后下去!可以在內心另一個靈魂的沖突中活下去!”
“我開始瘋狂的逼迫你砍木頭、逼迫你雕刻家具、逼迫你跑進叢林去拉木材。”
“那時,看著你剛滿十歲的身軀承受那樣的負擔,你不知道我的內心有多么痛苦。”
“當你因為砍木頭而累倒的時候,我強忍住淚水告訴自己,不要去幫你,不要去幫你,終有一天,你要靠你自己的。另一方面,我也在祈求光明之神能讓快點從地上站起來,快點走向成熟。”
“當你跑進叢林去拉木材的時候,我就默默地在后面跟著,當你在叢林中歇息的時候,我會在叢林的周圍幫你驅趕餓狼,在你睡著的時候,我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守候,可憐的傻孩子,你怎么可以在叢林里睡著了呢?可憐的孩子,祖父知道,當你走進叢林的時候,就會默默的哭泣啊,那時,你一定在想著你的養父吧。你可能在想,如果父親能跟你一起砍木材就好了,是不是這樣?祖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啊!可憐的孩子,獨自一個人對抗身體里另一個靈魂一定很痛苦吧。”
“請原諒祖父的私心吧,祖父的私心就是為了讓你能活下去啊!在這個世界上,祖父已經見證了太多親人的生死。是他們的死,才讓祖父明白了這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在生死來臨前,能幫助你的人,也只有你自己啊!”
“是的,對于賴德,祖父有著不一樣的要求,祖父允許他偷懶,允許他偷拿祖父的銅幣,允許他偷偷跑出去玩。”
“皮克,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這是因為祖父看見了你的成長啊,你堅韌、善良、誠實、勇敢,有著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質,已經生成了一個成熟的心臟。所以有時我會想,即使某一天我突然死去了,而賴德的身邊還有你,那時我就會特別的心安啊!這也是祖父的私心。”
“其實都知道!你的痛苦祖父都知道的!但是祖父已經翻閱了所有古籍,已經走遍了整個大陸尋訪醫師,但最后都是無濟于事!”
“我也彷徨!我也痛苦!我甚至會害怕真的有惡魔的存在,害怕有一天突然來一群光明騎士將你帶走。”
“人類生活在這片大陸上似乎就注定是痛苦的,特別是我們約德爾曼人,還要經歷其他民族的欺壓。”
“皮克,祖父今天和你說了這么多,就是因為你已經長大了!看見你這樣,祖父很高興的。”
“祖父現在想把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都講給你聽。你知不知道,在無數個星夜里,我做了無數個同樣噩夢。我夢見自己站在一處無邊無際的深淵之前,對著深淵里面大喊你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噩夢,但我知道,在夢里,我有著無盡的恐懼。”
僵坐在椅子上,緩緩聽著祖父述說著,皮克隱隱泛起淚光的眼睛瞪得極大!
他震驚與祖父的心路歷程,震驚于這些年祖父內心的痛苦,但最讓他震驚的是——祖父怎么也夢到了深淵?
此時,屋子里醒著的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躺在老人身旁,緊閉雙眼的賴德緩緩流出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