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和詹文鳳都沒過來,兩個女官員實在太顯眼。
負責帶隊前來查案的,是個從五品巡視員,名字叫做吳文度。
“小柳呢?”吳文度問。
魏干說:“還沒回來。他通過郵驛送信,說是去了陜西,而且陜西那邊,已經確定有糧商違禁賣糧。。臨洮、洮州、寧夏、榆林,這四個地方的巡檢司,必須好生進行調查。巡檢司的武警,嚴格來講屬于軍隊,咱們都察院無法插手。
此事必須上報兵部和都督府。”
跟軍方扯上關系,吳文度頓時頭大無比,郁悶道:“我來寫信,你們不要害怕。先報告給黃憲臺(小紅),黃憲臺自會聯系南京那邊。”
這些人正在陜州加緊調查,隔壁的靈寶知縣李大用,卻正在朝商科科長發火:
“說過多少次,平抑糧價,平抑糧價。本縣昨日微服私訪,到糧店里一問,他娘的一斤麥子25文。雖說今年遭災,糧食漲價情有可原,但他娘的如今才剛入秋!這時的麥家都25文了,等明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入他娘的該漲成多少錢?”
商科科長王澤苦著臉說:“已經定了官價,一斤麥子最高賣15文。可這官價,只能引導,不能強迫啊。”
官方指導價,真的只能指導。
直接動用行政能力干擾市場,稍不注意就要搞砸,最輕的都會導致糧商屯著糧食不賣。趙瀚當年造反的時候,當然可以抄糧商的家,現在建立新朝,不可能給予地方官隨意抄家的權力。
至少,縣令不可以隨意抄家,否則吏治很容易敗壞,不知搞得多少人無辜受罪。
商人賣糧價格太高,縣衙頂多處以行政罰款,或者干脆吊銷其糧店執照。
李大用說道:“聯系大同銀行,從常平倉調一批麥子,先把縣城的糧價壓下去再說。“
王澤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忍住。他環顧屋內,朝李大用眨眨眼,示意縣太爺先屏退左右。
李大用卻是個糙貨,安徽那邊的家奴出身。他雖然認得一些字,但腦子還真不好使,純靠資歷和勤勞升做知縣,完全不曉得王澤抽什么風,甚至問道:“眼睛出毛病了?“
王澤幾欲絕倒,于是改做努嘴。
李大用反應了半天,總算沒有傻到家,說道:“我去一趟茅房,你等著。”
王澤連忙說:“下官也內急。”
兩人來到縣衙廁所里,仔細查無里面無人,李大用才問:“到底想說什么?“
王澤低聲道:“縣尊,常平倉里,恐怕沒什么糧食了。”
“常平倉里怎會沒糧?”李大用奇怪道。
常平倉里的糧食,是農民上交的田賦,每年存一批進去應急。如果農民都交銀錢,那官府就給銀行錢,讓銀行調一批糧食入倉。
倉滿之后,會定期清理陳糧,平價賣給民間糧商,免得糧食存儲太久霉爛掉。
李大用記得,三年前他剛到任時,靈寶縣的常平倉就滿了。
這就是趙瀚治下的國家,朝廷年年喊沒糧,其實早就緩過來,某些州縣的儲備糧都滿倉了。只不過,這些儲備糧不屬于中央,是地方官府自己存下來的。
相比大明,新知縣走馬上任時,縣衙府庫窮得耗子都能餓死。就算有財政余額,前一任知縣離開時,也會想方設法給搬空。府庫就是縣令的私庫,能夠輕輕松松中飽私囊。
而現在,地方財政的錢糧,全部由大同銀行保管,知縣想要私吞很容易被發現。
同樣的,大同銀行若是私吞,知縣能急得提刀殺人。
此時此刻,李大用就想殺人。
王澤說道:“三年前,縣尊到任不久,就有陜西商人過來買糧。價格比市價更高,而且不用自己運輸,陜西商人會負責運走。本地糧商手里的余糧,滿足不了陜西商人的胃口,他們就把主意打到常平倉上。反正只是挪用,來年再補上就是。可一連三年,都有陜西商人,來到靈寶高價收糧,常平倉里的糧食一直沒補齊。”
李大用疑惑道:“去年本縣親自去查驗過糧倉,也沒發現什么問題啊。”
王澤說道:“外面幾個倉是滿的,里頭的糧倉全搬空了,只表面上有一層麥子。縣尊只是親自到場,又沒親自查驗…“
李大用瞬間血壓升高:“你是說,本縣被糊弄了?你他娘的怎不早說?“
王澤說道:“此事一直都有風言風語,但誰也不能證實,普通人也無權去檢查常平倉。下官也是最近發現不對,才篤定他們搬空了常平倉。”
“怎么不對?”李大用問。
王澤說道:“縣里的幾家糧商,不但災年下鄉高價收糧,聽說還派人前往湖北買糧。這么倉促著急,不是為了填窟窿是什么?”
“入他娘!
李大用勃然大怒:“這是掉腦袋的事,老子可不想死,快把典史叫來辦事,多叫幾個警員跟著!“
等典史帶著警察過來,李大用也提刀殺出。
這位知縣是個粗胚,費如鶴帶兵攻打銅陵時,他可是跟著自家少爺提刀奪城的,當時殺了知縣把銅陵獻給大同軍。
李大用也不說去哪里,只吩咐典史:“帶人跟上!“
一群人風風火火去城外糧站,糧站的司庫連忙攔住:“縣尊,您檢查常平倉,
至少得先招呼一聲。“
“招呼!”
李大用吼道:“好了,老子招呼了,快快都給老子讓開。別的倉庫,老子管不了,那是你們銀行糧站的。但那常平倉里的糧食,卻是縣里的存貨。誰敢拿老子的腦袋開玩笑,老子先砍了他的腦袋!”
司庫還想說什么,李大用已經指揮警察,強行將糧站人員給扣下。
這廝提刀直奔常平倉,喝令道:“開倉驗糧!“
典史帶著警察們動手,而且非常粗暴,打開倉閘將糧食全部放出來堆地上第一個糧倉,有糧食。
第二個,有糧食。
第三個,有糧食。
一直到第五個,剛開始放出的是麥子,放著放著就開始出沙子。接下來的糧倉,都是沙子混在里面!
李大用氣得大吼:“抓人,抓人,糧站的全抓了!”他又指著典史說,“立即派人,去通知縣里的廉政衙門,讓他們把事情報到府里、省里。我入他娘的,
幸好今天來查了,再拖下去老子的腦袋都保不住!“
搞定了此處糧站,李大用又帶人去另一處。
靈寶縣常平倉被挪用的消息,當天就傳遍整個縣城。老百姓本就不滿糧價大漲,聽說此事之后,更是義憤填膺,紛紛沖到縣里的糧店,逼著糧食零售商平價賣糧。
誰敢關門歇業,或者是繼續賣高價,立即被憤怒的群眾毆打,然后扭送去官府報案說這家偷了糧食。
三日之后,隔壁的閿鄉知縣還沒反應過來,閿鄉縣的常平倉就突然著火了。
閿鄉知縣叫做盛懷儒,這位老兄年輕得很。他是金陵大學第一屆畢業生,雖然是自費生,但確實拿到了畢業證。
剛外放時,只能做正九品雜官,可幾年下來便是正七品縣令。
“火龍燒倉啊,居然被我遇上了,”盛懷儒嘆息,隨即哭笑不得,“我今年初才到任,屁股還沒坐熱
呢。“
縣丞韓名琛哭喪著臉:“縣尊啊,我比你還晚兩個月來閿鄉。這么大的事,該如何是好啊?
盛懷儒說道:“怕什么?常平倉雖是縣府的,可早就存進了糧站,也給了倉儲損耗費用。就算燒得精光,那也算銀行的問題,該多少糧必須給咱補回來。“
突然,盛懷儒一聲嘆息,“可惜了許多糧食。咱說句沒心沒肺的話,燒了還更好,責任全在銀行那邊。若是不燒,被查出常平倉虧空,咱們才是有監督不嚴的干系。“
“對啊!”韓名琛終于反應過來。
盛懷儒說:“上報吧,這么大案子,不是你我能處理的。這些碩鼠,全掉了腦袋才好。“
能自費上金陵大學,說明盛懷儒家庭富裕。
他為了性命和前程,不敢貪大的。從小錦衣玉食慣了,也不屑于貪小的。兩相下來,就變成一個清官,且以清廉而自豪,還真對這種貪污腐敗現象深惡痛絕。
火龍燒倉,性質惡劣,罪名甚至超過了挪用常平倉。
吳文度本來還想先秘密調查一陣,誰知鬧出這么大動靜,只能擺在明面上查。
他把三縣的知縣和典史都叫來,動用警察部隊,扣押糧商和銀行官吏嚴加審問。
半個月后,第一批供詞,擺在小紅面前。
吳文度匯報道:“三縣的大同銀行主要官吏,大部分都卷入其中。但實在不好定性,因為他們沒有貪污糧食,而是挪用糧食抵押給糧商,糧商照價給了銀子押在銀行。雙方約好,來年豐收之后,糧商在民間收糧補上,銀行那邊再退還抵押的銀子。這算挪用公糧?還是徇私舞弊?還是貪污受賄?“
小紅冷笑:“常平倉里的糧食,銀行糧站只能保管,需要知縣蓋章的公文,才有權力去調取。就算是處理常平倉的陳糧,也得知縣蓋章。管他什么罪名,動了常平倉,主犯沒一個能保住腦袋!“
吳文度又說:“就連那些糧商,也不確定糧食最后賣到哪里了。他們眾口一詞,都說陜西華陰縣來了商人,高價把糧食買了運走。其余全是猜測,有說糧食賣去了西海(青海),有說糧食賣去了河套,有說糧食賣去了哈密。”
小紅說道:“不管賣到哪里,咱們先去華陰縣,把那里的糧商抓起來慢慢審!
至于陜西邊境的巡檢司,等著兵部和都督府來人,他們自己會去處理,咱們都察院只需要配合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