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日起到日落,除卻正午之時歇息了一個時辰,楊獄幾乎沒有停歇,斷案效率足可令任何人瞠目結舌。
身在兗州,且手握冥書,什么大案繁雜,小案難斷,對他來說,統統不存在。
甚至不需要對照文書,遣派衙役審問、調查,只需念頭掃過冥書,堂下之人的生平履歷,所作所為,
就盡數了然于心,剩下的,不過是判罰而已。
仙神的權柄,實非常人能夠揣摩。
若得生死簿在手,連縣令的活都做不到,其也枉為陰司至寶了。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楊獄始終留有一份心思,感知著冥冥之中的變化,隨著諸般案子判罰,他心神之中漸有微光。
持戒法,不是心念一動,也不是空喊口號,是要由內而外,總結出一套行事準則。
“持戒、明心。
又一次驚堂木拍下,看著面色灰敗的犯人,楊獄心中泛起漣漪。
猛然間,他想起了道家極為罕見的一種持戒法。
‘善功!'
要成仙,積善功。
這是在道藏之中都極為古老且生僻的持戒法。
最早,楊獄看到的時候,尚且無法理解,不知道感應篇中‘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的真意。
更不能明白,人世間的善功與成仙有什么關系。
可當他走到這個當口,他才明白,古之求仙者,行的是善舉,得來的善功,不是天道賜予,也不是凡俗感激,更不是什么大帝圣人的要求。
而是,持戒,明心!
因而,善功對應,還有惡果,是以,還有言,成仙者,三百善,成魔者,八百惡。
不為善而善,不為惡而惡,善惡來處,皆是心。
傳說中,更有化用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這里的善惡,與他人無關,這里的賞罰,皆在自己心中。
而他此時的所作所為,隱隱間,卻與之有著不小的契合。
“這便是殊途同歸?“
楊獄心中咀嚼著什么,驚堂木重重拍落,結束了一日的判罰。
一干衙役如蒙大赦,口道‘威武’退去,內衙之外的一眾百姓,也都紛紛散去,有人解氣,有人叫好,但更多人,也只將今日發生之事,當做談資。
楊獄緩步走出大堂。
而此時,天色已黯,夜幕之下,只有群星、明月,與雪光。
“師叔!”
見得楊獄出來,齊文生等人齊齊下拜,這一聲‘師叔’,比之之前卻是要誠懇、信服的多了。
“師叔神威,只身懾服兗州,必將震動天下齊文生長長一拜,心悅誠服。
對于這位小師叔的武功,他自然是早有耳聞,可他雖有一身不弱的武功,卻一向自以為是儒生。
故而,今日所見,其人斷案,他震動更大。
白日里,他們也未閑著,楊獄斷案之時,他們也在走訪,最后得出驚人的結論。
這位小師叔用以評定之法雖與當下有莫大差異,可其日斷百案,竟無一錯漏!
這其間的恐怖,圍觀的百姓不懂,他們怎么可能不懂?
“這天下也未免太忙,震動來,震動去。“
楊獄啞然。
這些日子,類似的吹捧,他聽的可是太多了。
齊文生語塞。
“你我也算自己人,廢話,也就不必多說了。治亂先治吏,兗州城亂了多年,吏治崩壞,你們皆是萬象山高徒,該怎么做,不必我多說吧?
楊獄沒有客套。
以他今時今日的武功,一人成軍,不是空話,但一人攻城易,一人牧城難。
兗州也是大州,縱遭受戰亂,人口也是數百上千萬,不要說是他,便是武圣,也分身乏術。
用人,是必然的。
而比起城中倒伏在燕東君腳下的墻頭草,萬象山的這些儒生,自然要靠譜多了。
“弟子明白。”
齊文生神情恭謹,作弟子禮:“弟子此來,已傳書諸位師兄弟,快則二十天,慢則兩月,就可到來。”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頓,才道:
“在此之前,還是要人協助…“
“依你。
楊獄點頭,自無不可。
“如此…
齊文生松了口氣,轉而看向身后的一眾儒生:
“今夜不睡,務必要盡快閱覽城中文書,熟悉兗州城務!”
“我等明白!
一眾儒生斗志昂揚,精神亢奮。
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了,不用吩咐,也早已躍躍欲試了。
見此,楊獄心中點頭,卻也說的明白:
“爾等雖是萬象山門人,可兗州城經不起折騰,我可放權給爾等,可若有胡作非為者…
后半句,沒有吐露出口,但在場眾人心中卻皆是一凜,躬身低頭:
“必不負師叔之命。“
沒有人會懷疑眼前這位小師叔的份量。
這位,可是劍子手出身,真個精通凌遲的刀道大家…
“大世序幕啊!“
寒風獵獵,吹動那一角蟒袍,立于群山之巔,薛地龍負手而立,遙望穹天。
他看到,無窮無盡的煞氣沖天而起,猶如一片蔚為壯觀的煞氣之林,侵染天穹各處,大明九道、萬龍道,乃至于,更為遙遠的關外。
大地之上,龍蛇并起。
或有墊伏于野,或是騰龍在淵,或是舒展羽翼,或有展露獠牙,顯露猙獰…
而他凝眸之處,不在關內,而在關外。
窮盡望氣之妙,神通之精,他隱隱看到,在極度遙遠的關外,有著兩頭被血色侵染的龐然巨物。
矗地神峰,巍峨神廟之中,一頭獠牙染血的白象,踩踏山河,甩鼻長嘶…
白山黑水間,一條墨龍拔地超天,連接天與地,于無盡煞與戾的繚繞間,如同天柱般,大且兇戾…
“梵如一,黑山老妖…“
薛地龍心中泛起漣漪,旋即,吐出濁氣。
轉身,山下,有人匆匆而來,幾個起伏,已來到山巔不遠,微微躬身,匯報:
“大人,燕東君,死了。“
“嗯?”
薛地龍眉頭一擰,復又回頭,望向西北之地,只見群山之間,赤火如瀑,逆沖天穹,化作汪洋,又似暴戾雷云。
隱隱間,似有一龐然大物,在其間孕育。
“這是?”
薛地龍眸光一凝,突然,他的心頭似有雷霆炸裂,止不住身形一顫,踩碎了腳下山石。
再抬頭,七竅中,竟有污血滴落…
“大人?”
來人大驚失色。
“好,很好。”
輕輕擦去眼角的血淚,薛地龍笑了笑,意味難明。
“大人,您這是?”
來人神情緊張,環顧四周,不知發生了什么。
“無事。
薛地龍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
“夢含光敗退之后不久,那楊獄去了西北道,以一己之力,破了燕東君的破軍之勢,將其斃殺于亂軍之中…”
“楊獄。”
薛地龍打斷了他,眼眸變得深邃:
“行空,徐文紀處,可有變故?”
“徐文紀?陛下將其下了大獄之后,群臣多為其求情者,卻不想,不想陛下直接派了劉京,將所有大臣,亂棍打出了皇宮…“
莫行空嘴角抽搐。
此事便是他,都覺得有些難以適從。
“可惜了,這老家伙,又逃過一次…”
薛地龍微微有些可惜。
“啊?”
莫行空有些不解:“那徐文紀上書痛罵陛下,乃是大不敬之罪,陛下怎么會…”
“陛下出征之前,絕不可令人救走了徐文紀。“
薛地龍沒有解釋,只是淡淡吩咐:
“另外,你取圓光鏡一面,告知方征豪,破軍道果,便在兗州,便在楊獄手中,也將馬龍圖的動作,
告知于他…”
數年動亂,充州城吏治早已坍塌,燕東君匪類出身,心思多在爭伐之上,自無心瑣事,以至于充州城的城務堆積如山。
便是齊文生領著十幾人,也足足用了三天,方才堪堪理順。
楊獄的壓力大減,但他仍是日日升堂,日起已開,日落才關。
有著冥書殘頁在手,加之熟悉了判罰的過程,之后他的斷案越來越快,自上到下,從鄉紳到地痞,徹底清洗了一遍。
而他心中,本來不可捉摸的心靈之光,也漸漸有了幾分輪廓。
又一日退堂之后,楊獄回到后衙,先照常喚來齊文生交代一番,后獨自靜坐于屋內,點燃一炷來之不易的清心香。
此香,又驅逐雜念,靜心之能,雖遠遠比不上神都才有的清靈香,去也屬于上品,他也是從燕東君的藏室中尋得一炷。
香氣繚繞之間,楊獄緩緩閉目。
一念動,暴食之鼎中,紫金葫蘆、龍淵斬鬼劍、鎮邪印就自齊齊一震。
豪光大作間,那一副極盡玄妙的古卷,再度于他的心海中浮現。
沒有猶豫,直接進入。
剎那都不到,眼前光影變化,再度出現的,仍是那一片,深邃浩瀚,無盡無垠,大似無邊的宇宙星海生機蕭瑟,枯冷寂寥,無有上下之分,沒有左右之別正是,蘊含著無邊奧妙,傳說中仙佛畢竟之地,法則之海。
“持戒法,算是入門了?”
楊獄抬起手。
散碎的光點繚繞在他的手臂上,緊密纏繞,好似一條鎖鏈。
一頭是自己,
另一頭,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