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書樓另一側,一條大蜈蚣本來盤臥在書樓的陰影之中,此刻也受到驚擾,駕馭黑霧,翻轉飛旋。
蜈蚣背上,蘇木道人的上半身凝聚出來,接住了一片在風中飄上來的枯黃葉子,隨著黑煙凝成的手掌微微合攏,枯黃的葉片發出了如同薄鐵片崩斷的清脆聲響。
這聲音不由得讓蘇木道人的眼神有所變化。
“奇怪。好像不是一般的灌注內力讓物質變得堅硬銳利的手段,而是從物質本性上,做出了一定的修改。讓木行之氣化為金行之氣?這人到底是練武的還是練法術的?”
因為之前關于天方真人的情報太少,所以他們在算計的時候,都是默認把這個老君山的新掌教,看成和少林往生方丈,差相仿佛——這在他們那時候的想法中,還算是高估了一點的。
可是現在看來,這個一直表現的都很“平庸”的老君山掌教,與他們的預估出現了不小的偏差。
夜摩天繞過書樓,閃身來到蘇木道人身邊,手中捏出了一張折成三角狀的朱砂黃符。
“道長,你的奇寶,還是你來運用最為精準吧,通知朱琳瑯,可以準備行動了。”
如果是之前,遇到這種計劃提前的事情,蘇木道人肯定要表達幾句自己的意見,不過自從原裝肉身被毀之后,他的性子沉了不少,什么也沒問,就接過黃符,鋪展開來,點了一指。
符紙上如同多了一點黃豆大小的墨跡,隨著時間,慢慢的延伸擴大。
洛陽城一間客棧之中,火羅道的西方尊使朱琳瑯,正在跟一群弟兄飲酒作樂,隨身攜帶的紙符突然一冷,頓時被他察覺,從懷中掏了出來。
那一點陰寒的墨色正逐漸擴展。
眾人都看到了這種異象,紛紛停下酒杯,注視朱琳瑯。
朱琳瑯道:“兄弟們,各自查查自己的東西是否備全了。”
一個個飽滿的水囊被他們取出,放在桌上,還有人打開塞子聞了聞,確認那股刺鼻的味道。
日頭傾斜,已經是下午,客棧之中再沒有任何一點聲音發出,眾人的臉色,越來越嚴肅。
一想到即將要去做的那件事情,即使是膽大包天,能在自己一手造就的尸骨堆中酣睡的朱琳瑯,也不禁手心微微發汗。
他把符紙放在一邊,用筷子壓住,正襟危坐,靜靜的等待著符紙完全化作黑色的那一刻。
冥冥中難以解釋的感覺,讓他不自覺的抬頭朝老君山那邊看了一眼。
老君山上下,所有人都在看那一劍。
如風如煙,如同一條飛騰神龍的劍光劍氣,無聲的從一個山頭吹到另一個山頭,飛得越遠,劍氣越盛,劍光越亮,吹襲更快。
轉瞬間,就在所有人眼中留下深刻璀璨的痕跡,從眼到耳再到觸感,大腦,不分敵我的讓旁觀者都升起了一股所有感官顫栗的感覺。
給人一種只要身處在這道劍氣的對立面,便是十方天下,無處可避,無法可擋,只能束手待斃的冰涼窒息感。
天方真人身上衣袍飄動,目光如磐石般不可移轉,一抬手,手掌心里綻放開奪目的金光,瞬間將整只手掌渲染成紋理清晰的純金色澤,轟在劍氣的頂端。
轟咔!!!!!!!
無聲無息的劍氣,在這一下碰撞之后,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爆裂聲,緊隨其后的,就是刺耳無比的金屬顫音。
那一道渾若煙雨的劍氣,炸裂成了一道道顫鳴的劍光,細若絲線,游空飛射。
天下各門各派的有名劍客,都懂得練劍氣功夫,有的劍氣恢弘,有的劍氣凝實,但是能把劍氣練的跟頭發絲一樣纖細,依舊每一根都銳利剛強,如有實質的,恐怕數不出十指之數。
邵凌霄劍不出鞘的第一招,就已經是舉世間萬千劍客,畢生難以望其項背的絕高境界。
曲繞如意的劍絲,在天方真人的手掌前方崩散之后,帶著金屬摩擦的聲響,游行滑動開來,分別攻向他腰腹頭臉之間的數十個穴位。
更有一部分,直接繞向他身后,回旋過來,穿刺切割,少許修長劍絲刮過地面的時候,直接在地磚上留下雜亂的鏟切痕跡,碎磚承受不住,向上崩彈翹起,露出銳利的角。
天方真人根本管都不管,整個身子向前一撞。
那些還帶著刺耳顫鳴聲的危險劍氣,在他這一步之間,好像就真變成了柔軟的棉線蠶絲,粘連在他的衣物表面,在他身體加速的瞬間,飄拂向后,沒有能夠給他帶來任何傷害。
并非是以剛對剛的固守,而是一種裹挾了風和煙,光和影,把敵人的兵刃都裹挾在自己這一方的氣魄。
再怎么銳利纖細的劍氣,都在這樣的氣魄之下,心悅臣服,化作了繞指柔,成為了天方真人一往無前的點綴。
潛伏在周圍的部分火羅道護法,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身子都不禁晃動了一下。
他們駭然的發現,自己剛才竟然差點就追隨著天方真人的身影,完全不顧身姿平衡的沖了出去。
天方真人掠過那道橫跨兩峰之間的長橋時,本該堅固不可變形的橋體,好像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還沒有干的面塑,猛然之間晃動扭曲,臃腫擠壓,變形得不成樣子。
邵凌霄立在長橋彼端,面對著整座橋體變形,斷崖,深谷,云氣霧海,共同形成、壓迫過來的一股兇險大勢,手中連鞘長劍變化了一個角度。
如同在搖搖欲墜的萬千沉重刀刃之下,悠閑地撥動了琴弦。
這一劍的變化簡潔明了,卻巧妙無比的,正中了天方真人推過來的那一掌掌心處。
邵凌霄腳下滑退了一尺。
天方真人的身影在半空中驟然一頓,長袍鼓蕩翻飛,渾身粘連的劍絲都震碎消散。
他們兩人對拼的余勁,擴張開來的時候,是垂直于地面,空氣波紋的邊緣,像是一圈無堅不摧的輪刃,直接把長橋這一端與斷崖連接的地方切斷,碎石迸射。
本就變形的橋體,在又一次遭遇重創之后,從這個斷裂的地方開始,崩塌了一半,大塊的橋梁殘骸,向著云霧深谷墜落下去。
崩塌的聲音和深谷之下久久才傳過來的墜落聲,伴隨著邵凌霄的話,一起響起。
“聽說你是九年前才踏入宗師的境界,居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余圖真是幸運啊。”
“日月的運行只要一晝夜,萬民的倉儲只要一春秋,九年十年已經是很長的時間了,這世上,沒有人會在十年前等你!”
天方真人根本不在乎正下方失去了立足點的問題。
他身影一旋,就在空中維持著原本的高度,繞過了一個半圓,去到斷崖之上,從側面揮掌打向邵凌霄。
邵凌霄陡然拔劍。
那古樸典雅,散發著細微檀香味道的烏色劍鞘,在半空中不被手持,拔劍出來的時候,劍鞘還懸停在原本的位置,沒有半點移動、搖晃。
這一劍出鞘之快,出鞘之流暢,令人匪夷所思,仿佛不是從實體的劍鞘里拔出來,而是從虛空中,從幽暗的洞窟里,流出了一抹飛光。
黑袍仗劍,后發先至。
劍刃頂端的一點微芒,在天方真人的掌力還沒到之前,已經先到了天方真人心口處。
天方真人身邊空氣膨脹,人影一分為二。
劍尖從兩道模糊的身影之間刺過,沒有傷到任何一人。
邵凌霄不看那兩道模糊影像同時揮掌襲來的模樣,劍刃上挑。
周圍劇烈加熱膨脹的氣流,被這一劍上挑時帶起的寒光所約束,全部向這一劍的軌跡匯聚過去。
那兩道利用熱量形成的罡氣幻身,直接被拉扯成了長條狀,沒入邵凌霄的這一劍之中,反而助長了這一劍呼嘯而上的威勢。
幻象被揭破,天方真人在空中的真身就顯現出來,渾厚無比,居高臨下的土相一掌,散發出來的功力猶如泰山壓頂的威勢。
但邵凌霄這上挑刺去的一劍,劍勢更具絕滅之態,遇石穿石,逢山開山。
撞上那股掌力之后,僅略微一緩,隨著邵凌霄左腳一跺,凌空飛起,劍光勢如破竹的劈開了那些掌力。
天方真人在半空中旋身避讓,飛光寶劍的劍影擦著他肩頭飄過,斬掉了一塊衣料。
土黃色的光芒凝聚成金,從廣闊四周突然收攏在天方真人右掌之上,他側身閃過劍刃時,右掌貼著劍脊削過去。
在一聲飛快的摩擦中,便要斬斷邵凌霄的手指、手腕,再劈入心口。
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原理如此。
邵凌霄在交手的過程中,自然而然想起瀏覽過的《五行滅相》秘籍,把天方真人這一連串的招法變化,全部看穿。
他左手劍指早已算準方位,刺向天方真人右手手肘穴位,這一指之下,必定可以截斷天方真人右手經脈的真氣運行,破去金性凝聚之態。
而飛光劍順勢橫斬,就算不能當場將天方真人斬首,也必定可以將其重創。
只是邵凌霄劍指剛出,腦中靈光一跳,斬斷了對秘籍的盲從,左手變指為掌,擋在心口。
說時遲那時快,天方真人的掌力像是被無匹熱力推動,猛然加速,落掌之時,已經根本不是什么凝聚有序,可以被從中截斷的金相掌力,而是暴熱暴亂,狂野無序的火相真罡。
而且這一掌的力量,比他之前所有出掌的力道,都更上一層樓,一掌落實的瞬間,空中炸開了一道金紅色的火焰光云,把兩個人的身影都吞沒其中。
轟隆——
轟轟轟轟轟轟轟!!!!
連番爆炸的澎湃云團,帶著輝煌壯麗的金紅烈光,預示著內部的人還在不斷出掌。
云團從原本近似球形的狀態,突然向多個方向膨脹增生,體積暴漲數倍。
下方觸及地面,而高度已經超過十米,瘋狂擴張的熱量,讓光團旁邊還沒有被爆炸覆蓋到的地面石板都滋滋作響,冒起青煙。
天空昏暗,難以看到原本的日光,而這一刻,書樓旁邊仿佛正在緩緩升起一輪形狀奇怪的太陽,光芒越來越強烈。
連番殉爆的震響,也好像一次次的重錘,砸在山上山下眾人的心頭。
許紅梅看的眼皮子直跳,小聲驚呼的往后退卻,水蛭半妖的血脈,讓她無懼尋常水火,但是現在那團還在繼續膨脹擴大的火相真罡,可以說正是她的克星,讓她本能之中的妖性都在顫抖。
夜摩天和蘇木道人神色凝重。
蘇木道人不由開口道:“凌霄教主似乎已經徹底落入下風了,我們要不要?”
“師兄早就已經進無可進,對手只是一個人的話,他不可能會輸。”
夜摩天眼角有細小的青筋,微微繃起,“但是這個天方……居然能到這種程度。”
他臉上有些不甘的吐出一口沉重的氣息,卻還是說道,“我們只要提防其他人就行了。”
蘇木道人背后招魂幡豎起,手掌暗暗扣住了五陰袋、六道黑鎖等法寶。
邵凌霄或許境界實力上,確實不會弱于對方,但是他剛才明顯是錯算了一招,應變不及,現在場面全然被對方的火相真罡占據,里面的情況,可能已經到了極度危險的程度。
蘇木實在想不到邵凌霄要怎么翻盤,他不像夜摩天那樣盲目信任,已經準備要出手。
但他這邊意念一動,忽然聽到劍吟。
蘇木轉頭看去,劍吟聲,是來自于懸浮在斷崖之外的那把劍鞘。
空蕩蕩的劍鞘里面,此時此刻,居然有一道又一道水光般的劍影,首尾相連,源源不斷的飛射出來。
初時還只是連成一線,一眨眼的時間,就已經分化千百,化作滔滔劍流,帶著遠天巨浪那般的劍嘯聲,沖入了金紅色的火云光團之中。
數之不盡的劍氣劍影,一旦沒入其中,立刻就像是魚群一樣盤旋游動。
畸形膨脹的火相真罡,很快被密集穿梭的劍氣,攪動成了一道越升越高,越拉越長,直沖云霄的火焰旋風。
邵凌霄當年被無為神劍擊穿心脈,后來神劍糾纏入體,包裹五臟,深入骨髓,無為真經的神兵劍意,日日夜夜的干擾著他,常常持續半個多月,不得入眠。
直到不久之前,他才在蘇木和付克斯的幫助下,暫時封禁了無為神劍。
但當時這兩個輪回者,也不過只是區區三星級,又怎么可能徹底的封印凝聚了余圖畢生修為的神兵。
無為真意依舊在他體內運轉,如同頑固的雜質,讓他無法重回巔峰。
沉思之下,邵凌霄另辟蹊徑,將一部分劍意分出,積存在劍鞘之中,一旦劍鞘會破壞,或者他主動吸納,那些時日積累下來的劍意,就會瞬間回歸。
火光掩映著昏暗的云層,至純至厚的真罡,被這股旋風引導著,向天上宣泄一空,為那些鉛色的云朵,暫時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邊角。
天方真人的身影飛射出去,落在斷橋之上,衣角有些許殘破,眼中映照出萬千朦朧劍影穿梭拱衛之間的黑袍人。
這一刻的邵凌霄,才是真正如同十年前,全盛之際的魔教教主。
只是就算是這樣的他,心口處依舊有一塊衣料,緩緩被燒化開來,形如一個掌印。
“你這已經不是五行滅相神掌了呀。”
邵凌霄提著劍,臉上的神情似乎是在回味。
他看過那十二冊秘籍,自然知道,五行滅相神掌的本意,指的是“細參五行,磨滅相互矛盾的地方,使人如神運轉其中,掌御自如”。
老君山從前歷代學習五行滅相掌的高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也只不過是五行運轉,可以不依次序,隨意取用。
而天方道人對五行滅相神掌的掌控,卻已經到了逆煉五行生克之理的程度。
他的掌法之中,不是依照一般的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這樣來運轉。
而是,水退則土補之,土散則木補之,木朽則金補之,金脆則火補之。
看似是用相克之物來攻伐、取代前者,其實也是另一個角度的自然法理。
——流水退去之后,地面土石就會顯露出來,水土流失的情況,要用多植樹木來鞏固,容易朽壞的木材,要想度過漫長光陰,就要化作金石礦物,礦物原料脆弱不耐用,就要用烈火來淬煉提純、配比合成。
后者與前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只注重宏觀意義上的五行生克,置身事外來觀察自然的規律,而后者加入了人力的影響,由人來觀察、補足、運轉。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種逆用之法,在五行五重,每一重逆轉之后,都可以讓自身的功力更上一層,五重逆轉至極的話,你的功力,將會渾厚到一種……”
邵凌霄思忖了一下,斟酌著如何形容,隨即笑道,“許彌遠要是還活著的話,你站著讓他打,他都破不了你那個狀態的護體真罡吧!”
“這已經不應該再繼續稱之為五行滅相掌,不如改個名字,就叫五色補天法,如何?”
天方真人等他說完,身上氣勢一變,由灼熱的火相真罡,化作海藍色的光輝,斷橋周遭的霧海都被染成這種色彩,起伏不定,猶如真正的海浪,深沉到近乎于黑。
但緊接著,昏黃之色,就驅逐了墨藍之光,霧氣之中,凝聚起了如同土壤般的顆粒,顆粒融化,如同青色的根須,彼此勾連游動,最后一層層收攏,疊加到天方真人身上,收入他體內。
金黃色的光芒透體而出,最后純粹到化作純白。
當他再次抬起手掌的時候,凡是視線觸及到他身體的人,都感受到了切裂肌膚的痛苦,不由自主的連連退避。
夜摩天心頭狂跳,頭一次覺得他對邵凌霄的信心產生了動搖。
關洛陽若有所思的望著那道身影,雙目微微刺痛,依舊不改。
天方真人的話語,在斷橋深谷之間遠遠回蕩:“你的猜測很好,你的劍也很好,可惜……我的武功該如何命名,你死之后,我會向師父請教。”
“你說我會死?”
邵凌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放聲大笑,抬劍直指,“你已經比余圖更強了,還惦念著他干什么,至于生死之說……”
他道,“五招之內,我就會讓你永遠離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