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縣,傳聞為夏時顧國之地。
此時為東平國屬縣,唐時名壽張縣,后世在梁山縣境內。
兗州之亂時,曹操就剩鄄城、范、東阿三縣未陷,前兩者已經在東行的路上經過了,東阿則還在范縣北邊。
范縣以東、以南,則是地域遼闊的大野澤。
此為上古九澤之一,至今猶存,遠遠望去,不似湖泊水澤,更像汪洋大海。
這樣一個廣闊的濕地,對東平、高平、濟陰等地而言,彌足珍貴。即便是前年那個創世紀的大旱,依然能夠保障一定的農業用水,不至于田地絕收。
整體而言,兗州是一個人口密集、富饒肥沃的地方。
魏武以之為基,攻伐天下。
到了國朝這會,茍晞依舊為被趕出兗州之事耿耿于懷——青州如何能跟兗州比?
三月初三傍晚時分,邵勛護衛著裴妃、司馬毗宿于城外。
作為裴妃的兄長,裴邵揭下了懸券,親自將妹妹、外甥迎入府中。
當天晚上,前來拜訪的人就絡繹不絕,很快就將不大的宅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邵勛搬了張胡床過來,讓裴妃坐下。
嗣王司馬毗自己搬了張小繩椅,坐于裴妃身側。
邵勛在二人身后,按劍侍立。
來的人很多,司徒、兗州牧、東海王三套幕府班子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司徒左長史潘滔、左司馬馮嵩、從事中郎沈陵、王、楊瑁、軍諮祭酒劉喬(對,就是那個曾打得司馬越暴跳如雷的劉豫州)、參軍鄒捷、劉蔚、瞿莊、李興、冠軍夷、軍謀掾眭邁、西曹掾光逸……
王府左長史劉疇、主簿何遂、裴遐、監軍裴邈、中尉劉洽……
兗州牧幕府僚佐裴邵、程收等。
林林總總數十人,陣容之龐大,讓人嘆為觀止。
而這,還是已經縮水后的規模了。
華軼、謝鯤、郭象、卞敦、阮孚、楊俊、雷思進、杜毗、顏含等人要么離府,要么病卒,已經不在此地了。
僚佐之外,還有軍將、司馬宗室。
邵勛在一旁看得甚是驚訝。
這么龐大的幕僚團,天子居然向外推,想要一個個清算,這是什么豬腦子?
在司馬越幕府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參與過針對天子及其寵臣的陰謀。這個時候,你就該大度一點,表示既往不咎,先把人和軍隊拉攏過來,把地盤吃下再說。
結果你要搞清算?簡直笑死人。
人家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投靠你,到最后只能便宜其他野心家,比如瑯琊王司馬睿。
大晉有司馬熾,中興有望矣!
“遙想去年正旦,王府之中高朋滿座,歡笑宴然。”裴妃掃視一圈后,道:“諸君皆有高才——”
“有人算無遺策,有參戎輔弼之勛。”
“有人諳熟兵法,有出軍殄寇之績。”
“有人心懷百姓,有活民庇人之功。”
“有人文采斐然,有弘揚教化之利。”
“有人洞明世事,有宣德鎮撫之用。”
“我等孤兒寡母,短于智謀,闕于軍略,更無人望,縱有先司徒遺澤,亦不敢驅使眾位英才。”說到這里,裴妃拭了拭眼淚,道:“近年也,亢旱逾年,蝗災遍地,以致倉廩空虛,黎元困乏。又有匈奴梟豺,狼子野心,窺伺中國。如此窘境,妾與嗣王恐有心無力,諸位還是自推英才,擔綱大任吧。”
場中一時間有些沉默,漸漸響起了竊竊私語聲。
襄陽王司馬范嘆息連連,垂首不語。
劉疇、何遂對視一眼,意味深長。
何倫、劉洽看向司馬毗,目光灼灼。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可見一斑。
從事中郎楊瑁咳嗽了下,道:“王妃言重了。鎮軍將軍溫仁寬明,聰敏孝愛,又是司徒嫡子,正合統御眾方。或曰嗣王年少,但在座英才多矣,擇其良者輔佐,何事不可成?經年以后,嗣王仁義已施,恩惠已加,聲名播于大河南北,則大事濟矣。”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看向楊瑁。
有人在思考。
有人在看戲。
有人在嘲笑。
不一而足。
楊瑁仿佛沒感覺到眾人射來的目光,躬身一禮,道:“仆請鎮軍將軍至兗州視事。”
裴妃抬起頭來,眼神之中一片茫然。
“仆亦請鎮軍將軍視事。”這次說話的是王府督護滿衡。
此人身份比較復雜,原為徐州刺史裴盾帳下騎督,山陽人。
后被司馬越征用,帶了一批徐州騎兵過來,并出鎮的驍騎軍將士,總共千余騎,統歸其指揮。
即便在越府,他也一直與裴盾保持著密切聯系。此時站出來說話,不由得讓人猜測這是不是徐州刺史裴盾之意。
果然,滿衡說完前面一句后,緊接著說道:“彭城裴使君深受司徒大恩,愿尊奉鎮軍將軍之號令。”
人群中響起一陣嗡嗡聲。
裴盾可是重量級方伯,他站出來支持嗣王,可比楊瑁一個幕府僚佐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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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范的心情已經很平靜了,徹底放棄那份奢望,能不平靜么?
“仆愿尊奉嗣王號令。”何倫、劉洽二人大聲說道。
他們地位是不高,但直接掌兵,分量并不輕。
但眾人只是瞟了一眼,都把目光投向了侍立于裴妃身后的南中郎將邵勛。
邵太白的名聲無需多說,幕府將佐們就沒有不認識他的。
他與司徒之間的恩恩怨怨,仔細說的話,甚至可以說一天一夜。但司徒人都沒了,有些事便無需再提了。
理論上來說,邵太白是越府家將出身,雖非奴仆,但卻是正兒八經的臣屬。
他其實是有資格表態的,畢竟都是東海一系的人嘛。
“仆受司徒恩惠,以至今日。”邵勛繞到裴妃、司馬毗身前,躬身一禮,道:“鎮軍將軍乃司徒血脈,今已長成,或可都督兗州諸軍事。至于撫民之事,可另擇幕府賢才輔佐。”
司馬毗聽得紅光滿面。
少年郎,哪個沒幻想過自己揮斥方遒、指揮若定的場面?
兗州這么大的地方,還有不少軍隊,可任其施為,簡直——太好玩了。
他躍躍欲試地看著眾人,看看還有誰支持他。
劉疇、何遂又對視一眼,盡皆暗嘆。
稍頃,二人齊聲說道:“愿奉鎮軍將軍號令。”
老實說,這話說得有點不太情愿。
他倆都是徐州士族,乃司馬越非常信任的心腹,知道自己的利益系于司馬越一身。
但嗣王司馬毗有沒有能力保障他們的利益,二人心中都沒底。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司馬毗好歹是先司徒的骨血,有點香火情分,親切感還是存在的。
若無裴盾、邵勛這類重量級人物站出來支持嗣王就算了,如今人家明確表示支持,還有什么好說的?
天子要清算大家呢,若不投嗣王,就要南渡建鄴投瑯琊王。思來想去,先在嗣王幕府干一段時間看看吧。
若合他們心意,就接著干下去。若不合心意,那就走。
此二人表態后,剩下的僚佐中,相當一部分也表態了。至于沒表態的,那顯然是不愿投一個少年了,人各有志,勉強不得。
邵勛默默數了數人頭,發現支持的人不少,聲勢很大,這便足夠了。
軍隊支持固然很重要,幕僚們的支持更重要,蓋因他們不僅僅只是一個僚佐,而是世家大族的代表。
你大可以代入封君、封臣的概念。
世家大族都是地頭蛇,有軍隊,有資財,在地方上人頭熟,影響力巨大。
他們支持你,就代表那處地方大體穩了。
他們反對你,伱的統治意志就無法順利延伸到那片區域。
這就是之前很多宗王要大力招攬士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茍晞就是個反面例子。
他在青州不得人心——這個“人”,指的是士族豪強。
當然,茍晞也沒得到青州普通百姓的支持,更被宗教代表天師道喊打喊殺,屬實是四面皆敵,即便一時贏個幾場,最終必然敗亡。
邵勛算是個不好不壞的例子吧。
他出身太差,很難吸引士人的支持。后來多了個太白星精降世的傳聞,讓他的身世有了點神話色彩,如此一來,在統戰士人的過程中有了不小的起色。
不然的話,即便他的政治手腕比張方、茍晞更出色,也不會有如今這個局面。
張方一開始也是想結好士人的,但被以河間望族畢垣為首的士人奚落嘲笑,此路不通。
茍晞初到青州時,聽聞也想振作一番,但最后似乎沒太多成效。
張方已死,茍晞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出身門第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是一個長期debuff,始終施加著負面影響,讓你在和士人的競爭中起跑線就落后,然后負重與輕裝上陣的士人賽跑,難度可想而知。
出身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金手指啊。
裴妃在一旁默默看著,見眾人陸續表完態,哽咽道:“先夫亡故,遺澤尚在,諸君之情,妾銘記于心。然嗣王年少,尚需良才輔佐——”
說到這里,她看了看楊瑁,道:“楊公奄有干才,忠勤用事,每每上書,椎心泣血。妾覽之未嘗不感慨良久,思有以報。范縣僚佐軍民,或可同請楊公為刺史,報予朝廷,懇請恩命。如此,妾感激不盡。”
眾人一聽,紛紛暗罵。
楊瑁這廝第一個跳出來表忠心,竟然得了這么大的好處。
不過,即便心中不太舒服,這個時候也不會公然跳出來反對,紛紛隨大流表示同意。甚至于,一些不愿在鎮軍將軍府做事,打定主意要離開的人,也不介意列一下名,結個善緣。
此事定下之后,便只剩細節了,楊瑁打算把刺史治所搬到鄄城,兼顧各方。
鎮軍將軍幕府駐地肯定不會設在范縣,至于搬到哪里,楊瑁不太關心,那是裴妃、嗣王需要思考的事情。
“文事已畢,尚有軍事。”裴妃又道:“范縣諸軍,雜亂無章,需得從速整頓一番,以待來寇。何、劉二位將軍,深明大義,乃先司徒愛將,或可擔當起重任。”
說完,又看向邵勛,道:“陳侯勇冠三軍,屢戰屢勝,可協助參贊一二。”
邵勛曾是越府家將,但現在不是了。真要論說,他現在是“天子家將”,統領牙門軍數千人,所以裴妃在請他時用的是“協助參贊”,而不是直接下命令。
至于到底是“協助”還是“主導”,大家都懂——不懂的去看看滿城的銀槍軍即可。
這般大張旗鼓殺過來,玩呢是吧?他就是裴妃和嗣王背后最大的支持者。
甚至于,王秉說得沒錯,他是裴妃、嗣王幕后的操控者,利用司徒遺孀、嫡子的名義攫取好處。
軍隊,他肯定要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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