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非一張口就是“千字50塊”的天價稿酬,建國前不算,在建國后這個稿費標準當屬頭一份了。
他之所以喊出如此一個天價數字來,其根本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希望林朝陽創作的這部小說難度太過巨大,絕不是一般作家能夠寫得來的。
如這樣的作品不僅需要作家擁有精湛的創作能力,更要有強大的恒心與耐力,以及百折不撓的堅韌。
李士非對林朝陽說的話中有些是恭維的成分,但大多是真心實意的。
林朝陽如今不過二十多歲,已經著有多部長篇小說,且自踏入文壇以來的作品一直深受文學界好評,贏得了大批讀者喜愛。
更兼數年時間之內,拿遍了國內幾項重量級文學獎項,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才華和能力已經世所公認。
如果能夠創作出這樣一部作品來,李士非相信那不僅是《花城》的幸事,對于林朝陽本人而言也同樣是一次淬煉,更別說這樣的作品到時會給中國文壇帶來怎樣的震撼。
不過別看李士非看起來是一腔熱血,豪擲千金,實際上他也是有自己的思量的。
他出天價稿酬是為了打動林朝陽,但這份稿酬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創作這樣一部作品,少則兩三年,多則五六年,甚至是更長時間都有可能。
就以四年這個中間數來算,眼下馬上就是83年,再過四年就是87年,到那時候稿費怎么也要漲過一輪。
千字50塊現在看著是個天價,可稿費又不是現在給付,可能到那時候也就沒那么起眼了。
他當然不是想糊弄林朝陽,而是要拿著這套說詞回去說服社里,想來問題應該不大。
林朝陽與李士非說定了這件事,轉頭就看見陶玉書站在客廳與走廊交接處,目光灼灼的盯著他,他心中立馬有種不好的預感。
“朝陽,你要寫一部《百年孤獨》式的作品?”她滿心期待的問。
眼神之中透露著林朝陽久違熟悉的意味,可以總結為四個字——望夫成龍。
跟幾年前不一樣,林朝陽現在已經是國內當紅的青年作家了,但對于卷王來說,這世上的事哪有頭兒啊!
作家上面有著名作家,成了著名作家以后是不是得有點國際名聲?那就得叫國際著名作家了。
等到了一定階段,就得稱家了,叫國際著名文學家。
及至蓋棺那一天,僥幸得個謚號“一代文豪”,若是時運不濟、才氣不足,那就是“國際著名文學家(大圓滿)”。
陶玉書眼神閃爍之間,已經把林朝陽后半生的人生旅途給明明白白的。
林朝陽無奈的說道:“現在還只是想法,手頭的小說還沒寫完呢。”
李士非也笑著說道:“是啊,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干。朝陽先集中精力寫完手頭上這部小說,然后再想下一部小說的事。”
陶玉書連連點頭,“這是自然。”
幾人正說著話,張桂芹喊幾人吃飯。
吃完了飯,李士非向林朝陽提出了告辭,他打算明天就回廣州了,臨行前不忘叮囑林朝陽早日將手上這部小說寫完。
《百年孤獨》式的作品再好,眼下也只是空中樓閣,還是那句話,飯得一口一口吃。
等李士非走后,林朝陽拿著一條小冬冬剛換下來的尿褯子正要去洗,陶玉書卻說道:“尿褯子以后我洗吧。”
“媽不讓你沾水。”
陶玉書現在還在月子里,被兩位母親定下了一系列的規矩。管它科不科學,反正是老規矩。
陶玉書突然給他減負,林朝陽對此心知肚明,這絕對跟早上他與李士非那番談話有直接關系。
一部《百年孤獨》式的鴻篇巨著,對于已經事業小成的林朝陽來說,恰好是一個值得追求的KPI目標。
對陶玉書這個一向望夫成龍的卷王來說,她豈能放過這樣一個督促林朝陽進步的好機會?
她必須要確保林朝陽能夠全身心的、毫無掛礙的投入到創作偉大作品的進程中,在這期間,一切打擾到林朝陽創作的都是瑣事,她必須一力當之。
“玉書,那小說我還沒開始寫呢,你別這么如臨大敵一樣。”林朝陽勸道。
陶玉書卻不理他的話,“要寫出像這樣的作品,不做到心無掛礙、全情投入是絕對不行的,以后家里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林朝陽無奈的說道:“那這活總不能讓媽干吧?”
家里有兩個母親照顧,一應事項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他就被分配了個洗尿褯子的差事,要是連這點活都不干,未免有點太沒責任心了。
陶玉書眼神閃爍了一下,幽幽道:“沒事,玉墨馬上放寒假了!”
聞言,林朝陽夸道:“媳婦,還是你想的周到!”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元旦過后沒幾天,燕大放假了,跟放暑假的時候不同,寒假可不是個外出游玩的好時候,因此陶玉墨難得的成天貓在了家里。
除了陶玉墨,陶家還有兩個放寒假的小學生,陶母伺候了陶玉書半個多月,這天跟陶玉書商量著得回家照顧照顧家里了。
陶玉書欣然同意,然后說道:“媽,你讓玉墨過來。”
陶母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絲毫沒有心疼小女兒的意思,痛快的答應了下來。
回到朗潤湖公寓,陶母尋個由頭便將陶玉墨打發了過來,她還十分高興。
華僑公寓這邊供暖質量好,能隨時洗熱水澡,還能蹭吃蹭喝,多好啊!
可惜她只高興了半天,臉上的笑容便轉移到了林朝陽那里。
“玉墨,你外甥尿了,給他換個尿褯子!”
“玉墨,把這尿褯子洗一下。”
“玉墨,玉墨……”
“玉墨……”
還沒滿月的小冬冬睡覺基本不用哄,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等他睡了之后陶玉書讓張桂芹看著,她自己輕手輕腳的出了房間,打算去看看稿子。
一出房間,就看到了正坐在沙發上生悶氣的陶玉墨,她見姐姐出來,干脆抱起了雙臂,那意思是在說:我現在很生氣。
“怎么不去歇著?”陶玉書明知故問。
陶玉墨斜眼看著她,“你少裝傻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叫我來是安的什么心!”
陶玉書語氣輕巧,“你瞧你,幫著照顧照顧你外甥,就一肚子怨氣。”
她的語氣極大的刺激了陶玉墨,“你說的輕松,你沒事就看稿子,我姐夫一直窩在書房,小冬子到底是你們倆的兒子還是我兒子?”
“你不是他小姨嘛!”
“你少道德綁架我!”
姐妹倆大眼瞪大眼,針鋒相對,最后還是陶玉書先開口。
“你在家里也得帶著希文、希武那兩個狗都嫌,時不時還要挨媽的罵。
你外甥現在什么也不懂,最好哄了,而且我們這邊的伙食可比家里強多了。”
她的話句句切中要害,一下子動搖了陶玉墨的信念。
“你們夫妻倆閑的冒油,我累死累活。”
陶玉墨的語氣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堅定,但心里仍是不平衡。
“要不,我給你點零花錢?”陶玉書試探問道。
陶玉墨再次沉默了,她很想呵斥姐姐一句: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給多少?”
陶玉墨心中痛恨自己,實在是太沒有骨氣和原則了。
“一天一塊錢!”
陶玉書的話音剛落,陶玉墨立刻覺得,親人之間怎么能談原則呢?
“成交!”
有了工錢,陶玉墨干活的積極性大幅提升。
每天一塊錢,你也許雇不到一個出賣力氣的農民工,但你卻可以讓一個八十年代的青春女大學生為你熱情服務。
要說當牛馬,還得是大學生!
1月上旬的最后一天,林朝陽寫完了手頭的小說,給李士非打了個電話,想跟他溝通一下稿件是編輯部讓人來取,還是直接郵過去。
李士非思想了一下,覺得還是郵寄好一點。
對于一些重要稿件,編輯部或者作家向來都有人肉取(送)稿的習慣,主要是怕在郵寄過程中發生問題導致丟稿。
但近兩年,國內一些地方的治安環境越來越差,尤其是坐火車、客車時,乘客行李包裹被偷被搶已經有泛濫之勢,郵寄反而是更穩妥的選擇。
兩人商量過后,林朝陽找了個時間出門將稿件投遞了出去。
他并不怕丟稿,他的每一部作品陶玉書都會在跟讀之余,細心的謄寫一份手稿。
一來是防備手稿損毀,二來是留個紀念。
回到家里,林二春正坐在客廳里,見他回來了,沖他招了招手。
“有點事跟你說。”
“什么事?”
“前些天老家那邊人聯系我,說想來拜訪拜訪你。趕上玉書生孩子,這事我就沒跟你提。”
林朝陽沉吟,“說有什么事了嗎?”
“沒說,就說是來祝賀你得獎。”
家鄉出了名人,政府方面想聯絡聯絡感情也很正常,前兩年他回老家過年的時候縣里領導還去探望了一番。
林朝陽身邊的人里,如汪曾琪這樣的時不時就要為家鄉沾一把臺。
林朝陽成名后與家鄉聯系甚少,主要是因為不耐俗務。
現在人家找到林二春這里來,他總不好推脫。
他應下了這件事,主動聯系了家鄉那邊。
沒過兩天,家鄉那邊就來人了,來的是文化和宣傳口兩位副職,一姓鄭、一姓范,其中鄭局長還兼著縣文協一把手的職務。
兩人提了不少東西,都是家鄉的土特產,禮數周全。
進門后先是向林朝陽道了一番恭喜,林朝陽客氣的與兩人寒暄了一陣。
聊完了獎項,又恭維了一番林朝陽的創作,再聊家鄉的變化,會面流程毫無新鮮感。
直到最后,兩人才說起希望林朝陽有時間能回家鄉走走看看。
林朝陽笑著說道:“確實有兩年沒回去了,等過完年有時間了一定回去看看。”
鄭、范二人這次來是受了領導的指示來跟林朝陽聯絡聯絡感情,鋪墊鋪墊,沒想著一下就能請得動林朝陽,他們沒想到林朝陽竟然如此痛快。
兩人登時大喜過望,對著林朝陽好一番感謝,有了林朝陽的這句話,他們這次出差屬于超額完成任務了。
林朝陽與兩人客套了兩句,才又說道:“其實我這次想回去走一趟,也是有點其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