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棡道:“哎,可是本王實在沒想到,千秋既有這樣的高才,又有這樣的品行,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罷,他又苦惱起來:“方才父皇讓我與二哥自謀生路是什么意思?”
“當然是自謀生路。”
“我知道自謀生路,只是……”朱棡道:“莫非是真教本王去耕地謀生?父皇有什么用意?”
鄧千秋道:“想來應該是繼續考驗殿下吧。”
朱棡想了想,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你說的對,這是父皇要考驗我,只是……只是,難道本王當真去耕地?”
“這個嘛。”鄧千秋擰了擰眉道:“我不知道。”
朱棡垂頭喪氣:“你得想個辦法,本王該怎樣才能謀生。”
鄧千秋道:“這個不好說。”
人家爹教兒子呢,鄧千秋還能說個啥,他能表示默哀。
朱棡卻是突的笑了:“有辦法了。”
“殿下真是聰明伶俐,卻不知有什么辦法?”
朱棡眼睛發亮,道:“我這便上書父皇,教他賜我一個一起自謀生路的親衛,自謀生路嘛,總要有個幫手,千秋,就你啦,我們有難同當。”
“啊……”鄧千秋的眼眸微微瞪大!
朱棡喜滋滋地道:“有苦一起吃嘛,你等幾日,我讓人用快馬去懇請父皇,這快馬兩三日便可來回,父皇愛我,定然欣允。到時你我一道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同窗學藝,也不枉兄弟一場。”
鄧千秋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開始沉重起來。
可是看著朱棡樂呵呵的神色,鄧千秋一時找不到拒絕的說辭。
管他的吧,走一步看一步。
…………
承業殿里燈火冉冉,朱元璋依舊還頭頂著朝會時的通天冠,此時他穿著一身便衣,在冉冉的燈火之下,他撿起一份份奏疏低頭看著。
每日要處理的軍政大事實在太多,令朱元璋一絲一毫都不敢懈怠,即便此時已是夜深,他的眸子卻依舊被燈火映射著,那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似也如搖曳的燭火一般,忽明忽暗,令人覺得深不可測。
此時,一個穿著布裙的婦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來。
朱元璋恍然不覺。
這婦人笑了笑,卻躡手躡腳要離開。
朱元璋卻慢慢開口,道:“秀英,這么晚了,還張羅什么,讓奴婢們去做就好了。”
這婦人正是馬皇后,這世上也只有她在朱元璋的面前,絲毫感覺不到恐懼,她臉色恬然,微微一笑道:“陛下也知道夜深了,卻還不是不肯就寢?這米粥,趁熱吃了吧。”
朱元璋抬頭,報之以一笑,他的眼睛似乎也溫和了許多,隨即又低頭下去,隨手撿起一份奏疏,道:“再看完這一份,朕就吃。”
說著,他目光在奏疏之中凝視,隨即,朱元璋突然道:“朱棡這個小子,竟還知道討價還價了。”
馬皇后聽到朱棡二子,面色也有了波動,畢竟是她的親骨肉,不免格外關注,于是道:“怎么,他又不老實了?”
“倒也不是,近來他倒是長進了不少,俺對他都刮目相看了。不過……”朱元璋頓了頓,道:“正因為他的真知灼見,才讓俺覺得這些個皇子,更要好生教導,如若不然,不知要害苦多少百姓。”
馬皇后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妾對此深以為然。”
朱元璋笑道:“你平日倒是心疼兒子,今日卻不心疼了?”
馬皇后道:“心疼也得看時候,磕著碰了,亦或者是餓了、乏了,自然做母親的都心疼。可心疼太過,就成驕縱了。”
朱元璋含笑點頭,身子挪了挪,示意馬皇后在自己的御椅邊坐下,又道:“是啊,朕就是想讓他們自己謀生,總也好過成日荒唐胡鬧的好。”
“噢,對啦,有一個學士,叫做周昌,俺真是選對了人,此人自擔任老三的長史之后,朱棡這小子,實是一日千里。這樣的人物,俺當初竟沒有察覺,俺看,這個人有大才。”
馬皇后倒也來了興趣:“是嗎?既有大才,若只是教授棡兒,只怕大材小用,陛下為什么不將其征入中書省,承擔大任。”
朱元璋笑道:“不急,不急,再看一看,他提出來的許多方略,都很得俺心,可俺就擔心,此人畢竟也是讀書人,雖有大才,卻沒有歷練,暫將他留在鳳陽也有好處,磨一磨性子,將來再做打算。還有朱棡這個小子,俺讓他自謀生路,他倒好,非說即便是尋常百姓家,那也是一家子人謀取生路,非要讓俺容許他挑選一個親衛,從旁協助,一道謀生,這親衛……”
說到這里,朱元璋細細地看著奏疏,猛地,臉沉下來。
他的眼眸倒影著奏疏中的三個字:“鄧千秋!”
馬皇后本是面帶微笑,可聽到這三個字,一雙眸子,卻似也有了幾分波動。
朱元璋抿了抿唇,才慢悠悠地道:“朕若是沒記錯,那個人的兒子,也叫鄧千秋吧?”
他這話,似在自問自答,又道:“又是在鳳陽,還是……在鳳陽皇城之中當值,看來……沒有錯了。”
馬皇后嘆息一聲,道:“陛下,看來……真是這故人之子。”
朱元璋臉上的肌肉似抽動了一下,他眼簾微微地垂下,似有所動,似飽含深意的樣子。
“陛下啊。”馬皇后微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陛下……”
“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道:“你這是說朕小肚雞腸吧?別人不知朕的性子,你會不知嗎,朕會和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計較?”
馬皇后抿著朱唇,道:“若是臣妾當初沒有記錯的話,這鄧千秋還真與棡兒同歲呢,真沒想到,棡兒竟與他相交,這世上的造化,真是無常。”
聽到此處,朱元璋的臉色又微微有了變化,他突的正襟危坐,對著虛空,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喝道:“也該先。”
緊接著,在遠處的耳殿里,有宦官悄無聲息地碎步而來,拜倒在地,叩首道:“奴婢在!”
朱元璋風輕云淡地道:“查一查鳳陽皇城拱衛司鄧千秋的底細。”
這叫也該先的宦官道:“遵旨。”
這宦官回應之后,便又悄無聲息地退下,隱入側殿。
馬皇后含笑道:“陛下,事關國家大事,自要較真。可若只是私事,何須這樣大張旗鼓?”
朱元璋似有所觸動,他站起來,踱了幾步,接著抬頭看著殿中一側窗外的月色,突然道:“秀英,天家無私情。”
“那么……棡兒的啟奏?”
朱元璋道:“這奏疏若是朱樉那個小子說的,俺非要打他一頓不可,那小子裝了大半個月的死,實在可憎。不過既是朱棡,那就從了他吧,棡兒長大了,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鄧千秋這個人……”
朱元璋頓了頓,才又道:“讓他跟老三,也不是壞事。你放心,俺不會為難,俺沒有這樣小氣。”
馬皇后心領神會,笑著道:“陛下又要憂心這個,又要擔心那個,可眼下啊,夜深了,陛下只怕也已餓了,還是先顧著自己,將米粥吃了。”
朱元璋臉上的凝重也漸漸消散,平日里他是寡言少語,可在馬皇后面前,卻似乎有些話癆。
“俺想說點啥,你便要拿東西來堵俺的嘴。”
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端起了粥水,拿著銀勺,先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