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離開以后,這方葫蘆谷里東邊的小葫蘆天地殘敗不堪,然而在四境陣恢復以后,這里的草木溪水幾乎同時變回原來模樣,草木蔚然,溪水清澈。
天邊陰云集聚,估計晚上就要有雨。
通天柱頂,紫衣少年算的上一個兢兢業業的觀眾,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直到此刻依然沒有離去,旁邊的干瘦老人開口道:“主人,先回吧,外邊天涼。”
紫衣少年伸手指了下遠處的白狼王和狐媚女子,淡然道:“還記得當年父親是怎么說的嗎?”
老人不說話,紫衣少年自己答道:“父親說,任何一方世界毀之容易,但是一定要盡量在這方世界產生感情之前。如果等其中草木精魅都有了感情,那就代表此方人道與天道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或者是交融同化,這時候再去毀滅,難度必然增長一千倍,一萬倍。”
“換句話說,要建立一個穩固的世界,必須要仔細考量天道和人道,其中感情是最重要的一個考量層次。”
老人皺眉道:“主人的意思是大衍丹已經化為泡影?”
少年抬臂握拳擋在嘴唇,輕輕咳了一聲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忽然想起當年我和大哥所選的內容截然不同,我選的大衍丹,大哥選的天書,我要成就自己,一將功成萬骨枯,大哥卻是要教化下界之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少年悠悠而嘆,“或許當時父親對我兩就已經有了判斷。”
“可是天道本不就是強者為尊,優勝劣汰嗎?”
“像父親那樣睥睨天下,有錯嗎?”
老人有些云里霧里。
少年不打算解釋,神色憂傷,只淡淡道:“真希望這方天地此刻蠻夷橫行,茹毛飲血,那樣我會更喜歡一些,可惜,不是。”
少年說罷又指著那片小葫蘆天地內正在逃竄養傷的素衣老人勾賢,繼續說道:“這人在云界對我百般討好,可是現在以下犯上有如家常便飯,這次他策劃這一場鬧劇無非就是要逼那位符術修行者出手,看的出來,他等不及了。”
少年微微停頓,嗤笑一聲,“像條瘋狗。”
老人順著少年的手指望去,眼神微冷道:“主人,您一聲令下,老奴這就取了他的狗命!”
少年又搖了搖頭,苦笑一聲道:“你就算要了他的命又如何?父親留下的后手不知有多少,那黑蛇的李代桃僵,白狼的風雷翅不都是我們云界的神通?還有那位劉姓老人,本來就是云界的人。”
少年最后收回視線,轉過頭認真問道:“你殺的過來嗎?”
老人此刻已經完全跟不上少年的思維,只是經年累月的主仆默契讓他覺得此刻的少年心如刀割。
老人覺得,主人最忌憚的人,還沒有說出口。
就像主人小時候,最中意的東西永遠要留在最后。
少年又咳了一聲,這次有些嚴重,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少年伸手擦掉,眼神轉而望向天際,緩緩道:“大哥這一世仍然不知所蹤,不知道還有沒有上一世的運氣。”
少年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武當山頂那道飄逸的身影。
天雷滾滾,天下矚目。
三境圓滿劍修,在這個世界應該是頂尖的存在了。
少年眼神深邃,腦中回憶不斷,“可是這么多年,他的那些護道人卻一個都沒出現,真是可惜呀。”
老人默默聽著,突然開口道:“會不會是謝安身后的那位老人?”
少年不置可否,眉間隱隱露出一絲擔憂之色,淡淡道:“是很不好,不是也很不好。”
老人不再追問,這已經算是答案了。
不過老人還有有一問,皺眉道:“月組的這副皮囊我們還要用多久?”
少年知道老人的意思,咧嘴道:“左老是不是手癢難耐,與我躲在這后邊不見天日還不如痛痛快快的殺上一場?”
老人干笑一聲,簡略道:“恕老奴直言,這是其一,關鍵是老奴很厭惡袁氏和日本人。”
老人意猶未盡,眉目低垂。
少年只瞥了一眼便明察秋毫,淡淡道:“還有其三,其四吧。”
老人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老奴不知主人為何如此忌憚那個叫謝安的劍修!”
“依老奴看,直接殺過去,逼出伍陽那家伙融合刀劍啟動玉衣,遮蔽天地規則,到時候,這方天地就再沒有人能阻擋主人了!”
少年苦笑著重重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道:“左老啊,你還是沒聽明白我的話呀,早年在云界的時候,各殿各房輪轉修行,你是怎么從書院里畢業的?”
老人臉紅,一時語滯。
少年最后說道:“如果真是那么簡單,我就不用想天道人倫的意義所在了。”
少年其實還有后半句話沒說完。
少年想說,總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站在謝安的面前,而不是僅僅靠修為的碾壓,即使大哥出手,父親復生,也只能靜觀。
........
謝安和小二黑回到菜館的時候,天已經要下雨了,路上人們行色匆匆,小二黑經此一劫,身心疲憊,睡了一路。
謝安輕輕放下小二黑,出了門,還是坐在那天和陳沖一起的桌子旁。
謝安手指敲著桌面,突然緩緩開口道:“出來吧。”
從土丘之后,果然閃出兩道身影。
一個師爺模樣,一個勁裝打扮。
是竇連勝和常風。
謝安淡淡道:“兩位跟了我一路,不知有何見教?”
竇連勝先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姓馬,是此地即將上任的竇縣長的師爺,這位是竇縣長的副將,姓常名風,方才所見小兄弟劍道造詣驚為天人,這才忍不住多跟隨幾步。”
謝安翹起二郎腿,眼睛瞇了起來,“是相傳有著八段錦神功的竇縣長?”
竇連勝微微一滯,常風深深皺下了眉頭。
謝安笑道:“江湖中人,知道這些不算什么吧?”
竇連勝有些掛不住,干笑道:“不算不算。”
常風死死盯著謝安,眼中警惕不言而喻,據他所知,江湖上知道這一秘密的絕對不超過雙手之數,且均不是泛泛之流。
因為這八段錦并非是一個修行法門的名字,而是一個境界,這門功夫是一門純粹的武學,全名叫做十錦功,與修行毫不沾邊,乃是戰場上拼殺的精深武學。
謝安可以知道竇將軍修習十錦功,但是八段,又是從哪知道的?
常風眼底隱隱有著寒光閃爍。
謝安眼神淡淡掃過他,輕咦一聲道:“第二境界劍修,還算可以。”
常風冷冷哼了一聲,問道:“你是誰?你怎么知道......”
“知道八段?”
謝安直接開口打斷他,然后又玩兒味道:“就不告訴你。”
“你!”
常風勃然大怒,就欲抽劍出鞘,可一股不知道什么力量壓著他平時得心應手的寶劍,無論怎么用勁或者默念口訣用元氣催動都毫無作用。
謝安含笑道:“別嘗試。”
竇連勝看出模樣,冷冷哼道:“常風!”
常風這才低頭臉紅道:“是。”
可這一舉動,完完全全落在謝安眼里。
謝安眼神又瞇了起來。
竇連勝拱手致歉道:“常風一介武人出身,不懂規矩,馬某回去一定稟告竇縣長好好責罰。”
謝安笑道:“好說好說。”
竇連勝雙手一直保持著作揖的樣子,道:“那今日多有冒犯之處,還請小兄弟海涵,我二人暫且告辭。”
謝安依舊翹著二郎腿,毫無起身相送之意,只是微笑道:“慢走,不送。”
竇連勝走了幾步突然回頭道:“小兄弟可知道大名府?”
謝安點了點頭。
竇連勝道:“如果小兄弟有意向一起救國圖存,不妨去縣衙找竇縣長,相信會有小兄弟想要的答案。”
謝安還是點頭不說話。
“熱血男兒,一身本事,理當…”
竇連勝話到一半看見謝安從始到終都是那么恬淡的表情就沒再說下去,微微一嘆,“告辭。”
他二人走后,謝安微微沉吟,關于救國這個話題,他有考慮過,但是一直都很淺顯,他有時候甚至都不是那么清楚什么是國。
比如前些年,有革命分子反對清政府,街上到處都在抓人,兩撥人都說自己在救國,也都說對方禍國殃民。
后來清政府沒了,革命黨也漸漸平息,現在上來的袁氏,謝安怎么看都不覺得他對這個小城有什么作用。
那究竟這個救國,是不是用成敗論英雄?
如果是這樣,山上修行者直接提把劍殺光所有反對的聲音,是不是就算救國了?
謝安甩了甩腦袋,揉了揉眉心,這可比練劍還難。
他覺得那樣不對。
他只知道,這個不大不小的魏都城,有時候確實不是那么盡如人意,或許像魏都城這樣的地方,全中國遍地都是吧。
那確實好像需要拯救一下。
這里邊,謝安最在意的是人心。
可是人心隔肚皮,是最難拯救的。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小城西邊,就在那家面館的旁邊有一家藥鋪,里邊那個老郎中就常常說這樣的話。
后來那個郎中被抓走砍了頭。
有人說他私通革命黨,也有人說他本身就是革命黨,總之結論無一例外,都是死有余辜,簡單狠辣的四個字將自己遠遠撇開。
可這些人都曾在老郎中那里抓過藥,救過命。
甚至大部分人還有些賒賬。
謝安長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喜是悲。
他的藏書閣里還有老郎中的一卷傷寒雜病論,只可惜,黃希云永遠都不能悄悄還回去了。
黃希云有個習慣,謝安偷一本,她看完以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圍悄悄歸還,還說她喜歡看那些人失而復得的驚喜表情。
謝安心想,就是驚喜這種表情似乎也很難在人們的臉上看到,如果這樣做能稍微替換他們幸災樂禍的麻木嘴臉,謝安倒也樂意,所以并未阻止。
正想間,一個大胖子突然從土丘后邊爬上來,扭著屁股,氣喘吁吁,難受之極。
謝安一樂,哈哈笑道:“小陽,好久不見啊。”
伍陽灰頭土臉道:“是啊,天天練拳,我都快被我爹逼死了。”
謝安拿出一條結實的長條凳,伍陽坐在上邊頓時一聲吱吱啾啾的聲音,謝安皺眉拍著伍陽的肚子,道:“再胖只能坐地上了。”
伍陽白了他一眼,不過開門見山道:“小安,講武堂要收一批人,你去不去?”
謝安眼神猛然一亮。
伍陽神秘笑道:“知道你就有興趣。”
謝安問道:“究竟什么事?”
伍陽道:“今天有很多教習死在了講武堂的湖底秘境,這事兒就發生在我家門口,他們想捂都來不及,所以講武堂延緩了今年的開學時間,打算先招一批教習。”
伍陽說到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謝安,然后說道:“兄弟這不就想到你了,憑你的本事,當個教習還不是綽綽有余?”
謝安眼珠子一轉道:“你是有別的圖謀吧?”
伍陽臉紅道:“哪有,這兄弟全是為你著想,你看你這鋪子也沒個生意,對吧?當然如果你當了教習,那竹姐是不是,就不用怎么考核了?”
謝安罵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伍陽哈哈笑了起來。
謝安眼睛里也一點點興奮起來,只不過伍陽并不知道,謝安和他想的并不是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