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瑯經略嶺南,兼節度南中,一人統領嶺南三廣之外,又增管云南黔中二道,這在大唐臣子中,絕對稱的上是獨一無二的,起碼貞觀以來,還沒有哪個臣子能夠一人獨攬五道軍政大權。
不過這道詔令能夠這么順利的正式通過中書門下相公們的同意,關鍵還在于南中地區其實一直都還沒進入正軌。
以前說嶺南蠻荒,南中地區才更是化外之地。
云南有爨氏掌控四百年,而黔中由于地處高原,山河險要,缺少大的平原盆地,更加使的勢力眾多。
自秦漢以來,中原朝廷對黔中地區的開發,也僅集中在所設立的那幾個州縣治所附近和交通要道所經的平地。
大量的山區,被朝廷稱為溪洞。
這些溪洞地區,也正是豪族大姓的天下。
就跟云南有爨孟等八大姓一樣,黔中也有許多大姓,這些也多數是南下漢人數代經營之后建立起的龐大宗族勢力。
比如說田氏,漢代以來就長期控制著辰、黔、思等烏江北部之地。
而同樣是自漢代時起的牂柯謝氏,則數百年來都控制著黔中南地區。
這些豪族大姓跟爨氏其實沒什么兩樣,唯一的區別就是實力還沒爨氏強。
“當初我隨張公在史萬歲麾下效力,征討爨氏時,黔安首領田羅駒便阻清江、亂夷陵,致諸郡民夷多應。而謝氏從不服中國,擁勝兵數萬,趙氏也擁勝兵兩萬人。”
賈務本畢竟是在南中地區打過仗的人,雖然那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貞觀以來,朝廷對黔中也算是開始納入統治,武德初是籠絡,統統授封那些豪強首領為羈縻刺史,貞觀則開始因地制宜,采取了更靈活多樣的策略。例如,在舊有州縣治所之間的隙地,主要以設置直屬州縣的方式,把溪洞納入州縣體系,并以編戶制度管理蠻夷,在遠離州縣的地方,則通過招納土酋授職守令和朝見制度等方式,對其進行管理。”
秦瑯點頭,其實貞觀以來對黔中的政策變化,那都是秦瑯主導的,他自己當然相當清楚這些背景的。
不過這個政策也就這幾年的事情,在黔中推行還不怎么順利。
就比五溪地區為例,五溪算是黔中開發較早的地區了,但活動在州縣間的五溪蠻常常憑峙山險而擾亂地方。在南朝時期,五溪十洞就一直是個禍患。
面對這種情況,當初秦瑯建議,眾建以少其力。
直白點就,說是通過授封,把舊有的州縣析分,大州變小州,一變二,甚至變三變四,以此來削減這些溪洞實力。
比如將思氏控制之下的辰州,分成了辰、敘、錦、溪、獎五州,分別授任境內的五大勢力首領為刺史,并把原來的五縣增加到了二十個縣,又分授了二十個溪垌首領為縣令,把原本思氏管理的一州,變成了五州二十縣。
這樣一來,這些州刺史縣令都是由朝廷直接授封,而不再是過去思氏分封。通過每年讓這些羈糜刺史入京朝見、進貢、賜封等,使的朝廷與他們之間增進了聯系。
也進一步抑制的分化了思氏的勢力。
對黔南的謝氏也是如此,最早是賜封南謝和東謝,最后西謝也只好入京朝見了。
不過這一切都不是朝廷的最終目的,朝廷并不甘心在黔中道只推行羈糜政策,因此析分州縣也好,羈縻分封也罷,都只是權宜之計。
最終都是為了讓諸蠻承認大唐,然后讓大唐可以派軍隊進駐,打通驛路,再逐步移民的。
若是沒有秦瑯在嶺南使命的折騰,搞出那么大的變化,黔中也只會繼續這般緩慢的推進演變,也許幾百年都未必達成朝廷的最終計劃。
但嶺南和云南兩邊翻天覆地的變化,也不可避免的在影響著黔中地區,朝廷東寧都督府的設立,更是進一步的把影響力拓展到黔中南。
而北面的黔州都督府和播州都督府的設立,都加快了這一進程。
齊王李祐這樣的皇子鎮封,加上名將張士貴的鎮守,也使的黔中的這些豪族蠻酋們壓力不小。
從武德時李孝恭為山南道撫慰大使時招慰山獠開始,到如今貞觀張士貴鎮守黔中,他們用的最普遍的一招,其實就是筑城。
于交通要道的平原之地,筑一座城,然后設市通商,再招攬山民移居平地,再通過都督除選,也就是由都督授任當地的豪強子弟或溪垌首領為州縣官員,吸納他們為官府統治管理者,讓他們參與到大唐主導的體制中來。
隨著朝廷對黔中進一步的控制增強,朝廷也就開始廢除都督府直接任用土酋為州縣官員的舊例,代之的是更為規范的選官制度,南選。
南選不僅是對黔中的選官制度,也是在嶺南、福建、云南等地推行的選官制度,這個制度的特點就是由中央派遣選補使和御史,負責對州縣六品以下官員進行選拔和任命。
五品以上官員的選任則歸于吏部。
都督除選,是由地方上的都督直接任命當地的土人酋長,而南選,是朝廷派出選補使和御史來朝廷考核任免,并且只限六品及以下官,五品以上官則要經過朝廷吏部。
南選制度最早是在嶺南實行,但如今的嶺南,已經開始在廢除南選制度了,因為朝廷現在對嶺南的控制力很強,所以一切都走上了正軌。
相反,云南、黔中地區,因為控制力還很弱,所以還剛廢除都督除選,才開始進入南選階段。
選官制度的變化,核心還是在于朝廷把人事權收歸中央,通過掌握人事,把豪族土酋置于國家的有效管控之下,既要確保當地土人參與地方治理的機會,又要保證朝廷的絕對控制權,尤其是通過流官的授派,不斷的從制度上來彌合因文化差異而產生的政治隔閡。
改土歸流算是對這些邊疆地區的終究治理方案,不過要達成這一步也不容易只能緩步推行。
“我的目標是先廢除這些豪強土酋們世襲罔替的地方治理權。不管是云南爨氏也好,還是洱海南詔,又或是這西謝西趙或是思氏,他們自秦漢以來,掌握一方,長達數百年的壟斷著地方的控制權,不管王朝如何興替,他們的地位不變,所以他們才敢不服中國,屢屢抗拒反叛朝廷,必須先廢掉他們這個特權。”
“有能力的,現在先讓他們出任刺史縣令等職,但他們的兒子沒有直接的繼承權,可以按朝廷的門蔭制度,獲得蔭選入仕之權,將來能做到什么職位,全憑個人的本事,但各州縣,不再是他們私人的領地,州縣官職,也不是他們的世封之職。”
老賈聽了呵呵一笑。
“朝廷一面大封宗室勛戚,世封他們為邊疆都督、刺史,世封永鎮,子孫世襲罔替,另一面呢卻又對這些邊疆的蠻夷世襲首領們搞改土歸流,很有意思呢。”
秦瑯聽了有點愣了一下。
馬上淺笑起來。
“終究還是有區別的,朝廷世封的是皇家宗室和開國的功勛,大家封鎮邊疆,那是與國休戚的,自然是效忠朝廷,屏藩中原。但這些蠻夷豪強不同,他們的地位,又不是大唐賜封的,所以他們不會對大唐忠心。朝廷用一批忠于國家的宗室、勛戚來代替這些蠻夷,當然是對的。”
老賈卻只是微微一笑,并沒多說。
從眼下的角度來說,朝廷這樣的做法沒半點問題,但是換個角度,今天這些大唐的宗室勛戚世封邊疆,幾代之后或是幾百年之后呢?
那時大唐也許已經亡了,換了新的朝代,而這些世封于邊疆的宗室大臣未必也就跟著亡了。
到那時,對新朝來說,也許這些前朝分封的宗室勛戚之臣,也就都成了現在這些蠻夷一樣的地位了吧?
秦瑯也明白這些,只是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
也許到時新朝也會如他們一樣清理舊朝的封臣,或許那些封臣會為舊朝效忠到底,也許有可能是改拜新朝,誰說的準呢。
“我一個老家伙,給你一個建議吧,黔中雖小,但比云南更偏更山,南中地區不比嶺南,有廣交桂這樣的核心,也不沿海,南中險阻偏僻,就算要改革制度,也宜緩緩而行,切不可用力過猛。嶺南的這一套,未必在南中就行的通。”
秦瑯很認真的聽完。
“賈公說的對,因地制宜,審時奪勢吧。我先到那邊去巡察一遍,到時再結合實際情況做決定吧。”
改土歸流這是大方向和最終目標,不會更改的,但前進的道路上肯定也不可能一帆風順,甚至會有曲折反復,秦瑯也是有心理準備的。
有些時候,可能也要面臨著妥協,但最終的方向不錯就行。
“要想理順南中地區,你只要抓大放小就行了,南中爨氏,黔州思氏、還有明州趙氏,琰州謝氏,這四大蠻酋你若是能控制住了,其它的也就自然都服了。”
秦瑯在心里默默的加了個大理南詔,那位出身于哀牢邪龍王族的南詔王,雖然現在還不怎么顯山露水,可秦瑯收集到的情報來看,這個能逼的敵國國王致以女兒嫁給他和親求和,他娶了人家女兒結果沒幾年還是殺上門,把老丈人逼迫禪位給他的家伙,實實在在是個狠人。
這一次西巡,倒是希望能夠親眼見識一下這個家伙,若是有機會,得早點鏟除,經絕后患。
“好了,年紀大了,坐久一點,就覺得渾身腰酸背痛的,我得回去休息去了,你們接著聊。”賈務本拍拍屁股起身。
秦瑯起身相送到門口,老賈在門口道,“你如今一人身兼五道軍政,行事記得低調一些,不要光顧著低頭做事,也得偶爾回頭瞧瞧,左右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