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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尹子般在群臣的簇擁中走進渚宮的金殿之上,此時金殿之中跪著一個渾身染血之人,逆著光,眾人看不分明,都在打量著他是誰。
就連令尹子般也劍眉微微一簇,然后不在乎的一笑,招呼眾臣入殿。
坐在九級玉階之上的楚王一直沒有發聲,目光晦暗不明地死死盯著玉階下的百官之首,眼中有一絲不正常的紅色血絲,看著他被眾臣簇擁著,淡笑自若地走到玉階之下,屬于他的位置站定,行禮。
此時眾臣皆已到齊,令尹子般卻眼見平日里羋凰所坐之位還空著,心頭那一絲不好的預感再度擴大,不過他依然有條不理地執起笏板開口道,“大王,關于宮城點起烽火之事,微臣有事稟報。”
坐在上首的楚王發出一聲濃重的鼻音。
“嗯”了一下。
令尹子般對于楚王這一聲不明意味的“嗯”,劍眉微挑,繼續拱手道,“我若敖氏之子,若敖越椒,一月前于竟陵縣火燒我若敖氏宗祠,令先祖不能安息,我若敖氏舉族震驚憤怒,昨夜他又指揮五城兵馬司和虎賁禁軍發動政兵,想要謀奪若敖六部兵權,所以子般才點起烽火,不過微臣現已將他斬殺。”
火燒宗祠?
群臣震驚。
每家每氏宗祠可是大事。
沒想到越椒不僅強圈流民五萬,還火燒宗祠,這真是狼子難馴,以怨報德!
可是坐在上首的楚王只是平平又“嗯”了一聲。
令尹子般抬頭看了一眼,對于楚王此時詭異的平靜,微微皺眉。
眾人也好奇地抬起目光看著玉座上的楚王,怎么聽到越椒火燒宗祠,被令尹斬殺,毫無反應?
只見楚王目光充血,卻不是望著他們,而是望著玉殿中披頭散發渾身染血之人,對于令尹大人所說之言,好像聽進去,又好像又沒有聽進去……又似乎像往日一樣坐在他的王座上又瞇著眼睡著了。
令尹子般卻順著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殿中那跪趴著的一人。
皺著眉頭想要看清當中之人的樣貌,可是此人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琵琶骨被拴上鐵鏈,四肢盡廢,只能趴跪著。
于是令尹子般開口問道,“大王,不知殿中是何犯人?”
楚王聽到這里好像才終于有了反應,如胡蜂似的雙眼陡然聚焦成一簇犀利的光,對上下首的令尹子般,抬手幽然開口道,“寡人還想問你,當年公子職是如何從你若敖六部還有五城兵馬司的萬軍追捕中逃脫生天的?”
眾臣微驚,“大王,此人是公子職?”
站在公子職身后的一個虎賁禁軍,一把提起公子職,將他的頭發撥開,露出他那張與楚王有三分肖似的容顏。
眾人深吸一口氣,“真的是公子職!“
“他居然還沒有死?!”
楚王坐在上首聞聽眾臣之言,發出一聲冷笑,“是啊!……寡人今日突然上朝就是想問問公子職為什么沒死?……還能逃往南蠻,這多年來,甚至屢次率領南蠻部落造反,想要脫離我楚國的掌控……時至今日,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而近日他更是趁著楚晉大戰之跡再度混入都城,所圖為何?見寡人幼子,想要拿回屬于他的王位嗎?”
說到“王位”楚王的情緒漸漸失控,諾大的金殿里,掀起一層風暴,扶著趙常侍的手踉蹌站起來的楚王,指著階下之人恨不得食其肉,吞其骨,似魔怔般癡狂大罵。
“他想的美,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去,還是會被本寡人給找到,然后千刀萬剮!”
李熾被人雙手反鎖在背后,兩個孔武有力的虎賁禁軍押解著他,而他臉上青腫不堪,下頜已經脫臼。
面對楚王所說的每一句話,無從反駁。
他想不到和成賢兒返回到南部之后,居然等待著他們的是南蠻部落的反叛,而有人將他出賣,又押解著回京。
而他不接受,等待著他的就是成賢兒之死。
成王敗寇已定。
令尹子般眉頭輕簇,執著笏板的手一緊。
楚王罵完了公子職,突然頭一扭,面前的金珠“叮叮當當”劇烈相撞,目光對上了此時不說話的令尹子般,眼見他面色深深,帶著遲疑,沒有第一時間奏請他殺了公子職,反而沉默不語,于是對于越椒密告公子職密謀聯合令尹子般復僻之事更加懷疑。
就這片刻間的懷疑。
讓年老的楚王憶起一樁舊事,和他十九年前登基有關,那些久遠的記憶和疑問,突然在楚王這個帝王心頭再度浮現,于是他怒然開口問道,“子般,你告訴我,當年到底是誰放了公子職?”
令尹子般聽完楚王的問話,他眼角的余光卻掃到身旁突然間面色微微驚慌失措的若敖子良身上。
于是,他拱手回道,“子般不知。”
“你不知?”
楚王拍著身下寶座怒問,“哪誰知道當年公子職是怎么從寡人的天羅地網中逃出去的?……這么多年還安然躲在寡人的眼皮底下,如今卻要聯合朝中官員造反?”
群臣跪地山呼,“大王息怒!”
楚王指著他們一個個怒道,“你們一個個什么都不知道。”
抬手一指遠處的烽火,“好,寡人再問,國內并無戰事,為何有人點起烽火?”
令尹子般總覺得楚王話中有話,皺眉又說了一遍昨夜始末,“那是因為昨夜城內發生動亂,微臣已經平息。”
“什么動亂?”
楚王挑眉一聲高過一聲地問道,“你與公子職密謀造反要奪了寡人的王位的動亂,還殺了寡人的愛將的動亂?”
“越椒狼子野心!”
令尹子般立刻否定道,“于竟陵縣火燒我若敖氏宗祠,又一直密謀趁大軍在外,發動政變,危脅郢都安全,臣才自行清理門戶以保楚國安定!”
楚王大笑不信。
一切都和越椒說的一樣。
子般一定會說是越椒密謀造反,甚至火燒宗祠,要將知道實情的他斬草除根。
眾人目光交錯,不明白楚王今日怎么了,怎么感覺因為吳王妃之死,越來越神志不清了,居然會懷疑令尹大人放走公子職。
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眾所周知,他與公子職并無交集,而且當年的令尹子般也并非令尹繼承人,公子職與他相交有何益處?
一句:“殺!”
響的突然,在眾臣還沒有反應過來,這一聲“殺”從何而起,埋伏大殿中手持刀斧的虎賁禁軍已經從金殿中的四角沖了出來,不約而同殺向令尹子般。
只因令尹子般片刻遲疑。
來的突然,卻雷霆萬均。
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直到一掊熱血濺在他們的臉上,濺在他們的鳳紋朝服之上,滴滴嗒嗒地滴落在冰冷的青磚之上,他們才張開雙手怔怔地看著臉上,身上的血,地上的血……
抬手摸了摸臉上溫熱的血,良久后,才意識到楚王竟然真殺了令尹大人!
子般權傾一國的權勢在這一刻竟比不上最快的刀子,取人性命。
命都沒了。
權勢也無法護他。
身為令尹子般的兩個助手的文官臉上都是震驚難以相信,懷中抱著的公文奏簡齊齊“哐當”一聲跌落地面……
所有人的嗓子像是啞了一樣……
只有錯亂的呼吸聲在殿中此起彼伏,剛剛令尹大人還從容依舊登堂入殿,如今卻身首異處。
這怎么可能?
金殿之上,所有人或睜大眼睛,或擦了擦眼睛,懷疑一切是在做夢,頓時整個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最后確信不是假的,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巨大的抽氣聲。
然后彼此的目光相接。
眼中俱是惶恐!
誰都沒有想到權傾朝野一生的令尹大人,居然就這樣“轟然”一聲倒在了他屹立了十九年不倒的金殿之上。
雙眼大睜望著金頂!
死不瞑目。
金殿之上若敖黨羽相繼爆發出了無數尖叫和質問聲!
“令尹大人……”
“他死了……”
“大王……”
“您怎么能殺令尹大人?……”
“他可是拱衛大王登上寶座的功臣!……”
就連若敖子良也生生愣住了好久,他仿佛看到一座基石在他面前轟然倒下,在他身邊灑下一片未冷卻的熱血,立時目光呆直,不敢相信。
早上他得知越椒之死還沒有這么心痛,因為他知道那是越椒火燒宗祠刺殺太女罪有應得,可是子般何罪之有?
子般為了若敖氏。
為了他當年的一時心軟,賠上了性命……
于是他爬到楚王玉階下痛哭,“大王,你這是作何?子般……是我楚國基石!子般,若是沒了,現在還有誰能支撐我楚國?……而且公子職之事與子般無關。”
他想說是他當年一時心軟,放了公子職,可是身為子般第一心腹的李老已經上前一步拉住他,截住他剩下所有的話,躬身肅目立即說道,“大王息怒,令尹大人絕沒有謀逆之心……”
就連李熾也愣在了當場。
他雖然早先就聽到了越椒對于楚王的挑撥之言,可是沒想到楚王心志狠到如此地步。
此時,他的心底涼透,果然天家無情。
而他不幸將會成為下一個。
所以他閉上雙眼。
等待受死。
楚王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之中,一怒之后,突然恍然醒來,錯愕地回頭看著身旁的趙常侍,同樣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當若敖子琰被傳出有“寡人之命”時,他沒有怒而殺之,而是徐徐圖之,甚至害怕令尹子般及若敖氏全族會反,而今日他卻因為“公子職”這個成王從小偏愛的弟弟理智盡失。
隱在十二流毓后的楚王在眾人驚叫聲中,不過片刻間理了理凌亂的衣襟,順便整理了一下思緒,回歸理智,坐在王座上。
一雙干枯而蒼老的大手緊緊握著冰涼的王座,隱在重重簾幕之后,那雙老眼昏花的蜂眼,突然間清明了兩分,所以他突然一臉惋惜撫著額頭,揚聲自責道,“寡人今日這頭又昏了,怎么會失手錯殺了子般呢?……那眾卿將子般抬回去以令尹之尊好好厚葬吧!”話落就命趙常侍安排后事。
他的一句話,一個權傾朝野十九年的令尹輕飄飄地隨著他這自責的一語,落下一生。
李老愴然想笑,可是卻笑不出聲,反而有兩滴清淚劃過眼角。
周穆死了,成老死了,老司徒死了,如今令尹也死了……
下一個是不是輪到他李氏了……
楚王心狠至此,過猶不及。
什么頭昏了?
哈,每次昏的都是時候!
若敖子良等若敖氏族人還想再爭辯,卻被李老拉著他跪地叩謝君恩,“臣等叩謝大王。”
人被殺了,還要感謝。
這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眾臣不禁發出一聲唏噓,猶生兔死狐悲之心。
楚王“嗯”了一聲,也掉了幾滴老淚,眾臣反過來還要勸他不要自責,而他在眾人勸解下快速地收了聲音,只是轉而說到,“子般既然不在了,那空出來的令尹之位還是得有人接任,按照就由……”
他的大手在眾人頭頂一一劃過,此時所有人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手先是落在了身邊的越椒頭上,只見他如狼的目光忽爾振奮一閃,而楚王的眉頭隱在十二流毓后暗皺,又看向若敖子良神情委屈不服,又不喜,然后越過子良看向最后排被他剛剛貶斥的若敖子克,這個好像是自己的三駙馬,但是這人在流民案中有點不老實……
楚王想了片刻,突然發現這令尹之位竟倉促之間無人接替。
總不能殺了令尹子般,換上若敖子琰吧。
忽爾,他就這樣想起,攜十萬楚軍還在北邊的若敖子琰,回來看到其父之死會如何?
此時,他握著扶手大手一緊。
楚王胡蜂似的雙眼中染上一抹黃蜂尾上針的寒意,不禁為自己剛剛的沖動暗惱,于是想了又想揚聲問道,“對了,那個為了寡人贏了三國會盟,揪出周穆這個蛀蟲,還辦了流民案的成右徒在嗎?”
左右文官跟隨令尹子般半生,聞言舉袖泣聲回道,“大王!成右徒今早奉令尹大人之命,為確保楚晉大戰勝利,前往東郊北上送糧。”
楚王聽到這里面色一曬,卻因為坐于高處,并不明顯,“噢”了一聲后,道,“那這令尹之位就由他回來接吧!”
楚王大手一揮,此事說定,“反正成氏也是出自若敖氏。”
“寡人這也不算違了武王盟約。”
若敖子良想要出聲反駁,李老再度拉著他跪地領命,“大王明鑒!”
若敖氏眾人想要反駁,可是他們的聲音怎么能影響楚王的決定,若敖越椒甚至跪在他的身后想要開口。
可是楚王揮了揮了手,指著若敖子良,“而子良嗎,你也老了,前些日子,不是奏請司馬之位要由越椒來擔任嗎?寡人準了,如今新令尹不在,就由潘太師代為主事了!”
眾臣面面相覷。
越椒還活著?
只見越椒那高大的身形從楚王的玉座后躬身而起,露出渾身染血的戰袍,腹部上可見開了巨大的窟窿,只是用繃帶隨意一纏,跪地領命。
眾臣錯愕!
初升的金陽透過敞開的三十六道朱門,灑在他儒雅的面容上鍍上一層鎏金的光彩,可是嘴角染血,就像楚忠堂上那懸掛了三百年的金匾,突然間“轟然”一聲跌落地面,摔的粉身碎骨。
待楚王離去,年過六旬的李老臉色蒼白看著地上倒下的子般,這一瞬間,他仿佛看見的不是一個人的倒下,而是一個世家共享的時代,隨著子般的倒下,在楚國劃下一個終結……
即使未來楚國尚在,他們的權勢猶在,他們的奴仆猶在,卻再也不會是那個最鼎盛的世家共享這三千里大好河山的時代。
身為子般的第一心腹,他與若敖子良一樣無力地跌坐在地,隨后大批的子般附庸者紛紛撲倒在子般身前,痛哭。
殿中,哀聲四起。
任自己的親子在他耳邊一邊邊地喚道,“父親,父親……您怎么了?……您不是早就想取若敖氏而代之嗎?”
“可是我們真的取代的了嗎?”
連令尹子般都做不到的事情,李老愴然地看著血泊中的令尹子般叩頭三拜,緩緩說道,“以后我楚國之內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子般了!”
“還有駙馬啊!”
李老之子說道。
“駙馬啊……”
李老的目光望著殿外,望向遙遠的北方戰場,輕輕地自問,“駙馬還趕的回來嗎?”
目光不經意間劃過空出來的太女之位,不知道今天這一事,是大王有意將太女拘在東宮,還是無意為之。
“太女怎么到現在還沒有來?”
陳晃和成大心焦急道,“二弟離開的太不是時候了……”
潘崇在咸尹的攙扶下,扶著額頭,沉痛地閉了閉眼,嘆道,“這歷史也不知以后要如何書寫今日子般之死……”
“令尹大人一生專權,于家族有功,于國無益。”咸尹皺眉道。
“也許吧……子般死了,我們的時代也該落幕了,我們這些老家伙適時候也該退場了……”
潘崇微微失神,“若說有錯,子般這一生算計無疑,卻漏算了當年越椒一命,今日身首異處,明日我楚國大亂將至……”
九霄云外暮然傳來一聲雄鷹的悲啼,宮門轟然大開,潘崇命人以紫檀金棺收斂他的尸身,整理好他的朝服,一路由百官禁軍護送他返回若敖氏。
今日的若敖氏再沒有了往日的趾高氣揚,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著中間的一方黑色棺木,正午的陽光照射在他們的官服和鎧甲上,未干的血跡斑斑點點無疑。
劉亦震驚地看著當中的棺木,被人告知:令尹大人突然沒了。
全城都被這突來的死訊淹沒了聲音,有一個人理應出現,卻遲遲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