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立恩看來,曹建國的情況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接診他的那個第四中心醫院消化內科醫生一定是工作年限不久,所以他才犯下了這個錯誤。
專科醫生在接診患者的時候,容易抱有一個固定觀念“患者罹患的疾病一定是我所負責的系統疾病”。而這種固定觀念,在遇到自身免疫系統疾病,或者其他有多器官癥狀疾病的時候,就很容易出現誤診的情況。
是的,曹建國被誤診了。至少孫立恩認為,曹建國所罹患的,并不單純只是“反流性食管炎”而已。他確確實實有反流性食管炎,繼續發展下去可能會惡化成食管癌。但這一疾病本身并不是單純存在的。它的發生建立在一個影響更廣泛,而且會導致更多器官出現問題的疾病上——系統性硬化癥(SSc)。
曹建國的系統性硬化癥表現其實非常典型,指根關節上的那些皮膚增厚和皮膚纖維增粗,是診斷系統性硬化癥的決定性癥狀。在最新的系統性硬化癥診斷指南上,各國免疫學專家和醫學專家經過討論后共同認定,僅此一項癥狀,就可以認為患者得分大于九分,并且診斷為系統性硬化癥。要知道,系統性硬化癥血液免疫學檢查陽性報告得分也僅僅只有三分而已——這遠低于診斷所需的九分。
如果換成有經驗的內科醫生,在看到曹建國的雙手的瞬間,可能就已經會認定他得了系統性硬化癥,并且請求風濕免疫科醫生前來會診了。而很明顯,接診了曹建國的那個內科醫生,根本沒有看一眼他的雙手。僅憑曹建國自訴的內容,以及附加的食管鏡檢查結果,得出了“這是反流性食管炎”的判斷。隨后開出了法莫替丁進行治療。
而讓人有些無奈的地方也正在于此——曹建國確實有反流性食管炎。但如果僅以專科醫生視角,認為患者有且只有這一項疾病,那誤診就無法避免了。
反流性食管炎的主要發生原因之一,在于患者消化道的抗反流功能下降。胃容物容易反流,并且灼傷食管導致損傷。但當醫生,必須多問幾個為什么。接診醫生的診斷在這里停了下來,而沒有去深究為什么曹建國的抗反流功能下降。而這卻恰恰是他作出正確診斷的最后一次機會。
毒蕈堿乙酰膽堿受體M3是腸道神經系統控制腸道蠕動的關鍵受體,它們能夠將腸道神經系統的蠕動指令轉化為消化系統內平滑肌和括約肌的運動指令。而系統性硬化癥患者體內,能夠阻礙這一神經遞質結合的M3抗體表達顯著增加。這就會導致腸道神經系統對于腸道蠕動的指令無法得到完整執行,從而導致括約肌和平滑肌運動幅度不足,括約肌關閉不全等等情況。這就會觸發胃腸道癥狀的產生。而隨著M3抗體進一步增多,患者的胃腸損傷不斷加深,平滑肌損傷和嚴重纖維化,膠原沉著等等癥狀都會隨即出現。這些損傷和平滑肌運動幅度不足,會導致患者出現吞咽梗阻,并且在內鏡下表現為食管炎、食管攣縮等形態。
孫立恩解釋了一下自己的觀點,并且打電話請帕斯卡爾博士前來會診。而與此同時,聽聞自己“被誤診”的曹建國則表現的非常高興。甚至有些喜上眉梢的意思。
“二叔,你這是笑啥咧?”曹嚴華撓了撓臉,好奇問道。
“虧你還是醫生,胃病不好治你知道不?”曹建國咧嘴一笑,“剛剛聽小孫醫生說,我這不是胃病,是個什么硬化,那不就好治了嘛!手上硬些不妨事,再開點什么軟化的藥,我吃上些不就好了!”
孫立恩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曹嚴華,果然和他猜測的一樣,曹嚴華露出了仿佛吃到大便的苦澀扭曲表情。
當醫生的最怕遇到的,大概就是曹建國這樣的病人。這些病人大部分不具有什么醫學知識甚至生物學知識儲備。而在這種病人想來,判斷自己疾病的重點主要是根據疾病名稱來的。什么“瘤”啊“癌”啊,那就可以回家躺著準備后事了。而其他的疾病則隨機抽取關鍵詞,然后通過結合生活經驗,對關鍵詞進行“分析”,從而得出“這病好辦”的錯誤結論。
說簡單一些,就是這種患者習慣通過臆想來判斷某種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東西。并且會非常執著的認為,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然后,不管醫生怎么解釋,他們都會堅持認為,“我沒病,你想騙我錢。”
不過好在,曹建國是曹嚴華的二叔。
侄子總不會騙叔叔嘛!
趁著曹嚴華醫生給自己叔叔惡補生物學知識的空檔,孫立恩迎來了一臉疲憊的帕斯卡爾博士。
“這個病人可能是個SSc。”孫立恩言簡意賅的說明了自己的判斷,然后讓開了電腦請帕斯卡爾博士坐下。“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帕斯卡爾博士看了一眼電腦熒幕上的食道鏡截圖,然后又捧起了曹建國的雙手看了一眼。“你的診斷沒問題。”
“那就好。”孫立恩點了點頭,在電腦上寫好了自己的診斷。看曹建國那邊的補課還沒結束,于是對帕斯卡爾博士問道,“最近……很忙?”
帕斯卡爾博士苦笑著點了點頭,“我覺得如果能把我的收入從固定金額改成分成制度的話,明年這個時候我就能在寧遠買房了。”
寧遠的房價可不算低,靠近第四中心醫院的地界,一平米怎么也得快四萬了。
孫立恩聞言一喜,老帕愿意在寧遠買房可是好事兒。這就說明他有在寧遠扎根的打算。老帕要真的能扎根下來,至少自己就不用擔心被宋院長剝皮填草了不是?他裝作關心的問道,“你去看房了么?決定買哪兒?”
“沒時間去看啊。”帕斯卡爾博士繼續苦笑著,不過從點頭變成了搖頭。“我妻子最近正在研究,她說附近有個新建的別墅區還不錯。至少有個院子能給帕妮和陶德玩一玩。”
美國人的居住習慣和中國人不大一樣。對于帕斯卡爾博士這樣的醫學專家來說,有院子的房子才算是個適宜居住的“家”。至于市區內的居民區里的樓房——那是給單身漢以及沒有子女但是需要在市區內上班的人住的。
孫立恩琢磨了一會后問道,“您和學院聯系過了么?我記得引進專家是有住房補貼的。”
帕斯卡爾博士繼續搖著頭,“學院那邊沒和我說過這個事情,明天你找宋院長幫我問一問吧?畢竟你是我老板嘛!”
“……好吧。”孫立恩給自己又攬了個活。不過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倒也不算太難,反正把老帕留下來是宋院長的要求,住房補貼要是真能批下來,至少說明自己完成了宋院長的要求。
孫立恩這邊和帕斯卡爾聊了幾句,桌上的電話每隔兩分鐘就得響上一次——風濕免疫科那邊還有幾十個專家號等著帕斯卡爾博士去處理呢。被電話轟炸慘了的帕斯卡爾博士只得匆匆結束了聊天,趕回診室去接診病人。而另一邊,孫立恩也向周軍報告了自己的發現——第四中心醫院消化內科有個誤診病例。
“明白了。你把患者轉到風濕免疫科去,讓他們收入院治療。”周軍沉吟了片刻,作出了決定。“誤診的事情我會和醫務科報告,患者的情況沒什么危險吧?”
“目前沒發現,他的系統性硬化癥應該還是早期。”孫立恩又看了一眼曹建國的頭頂,除了多出“系統性硬化癥”的黑色字體以外,狀態欄沒什么變化。說明至少系統性硬化癥還沒有侵襲到其他器官。目前只是累及到了消化道而已。“我繼續給他開法莫替丁控制反流性食道炎,免疫沖擊治療就交給風濕免疫科處理。”
“別和其他醫生討論誤診的問題。”周軍對孫立恩的處理方案沒什么異議,他關心的重點在另一個方向上。“這種病,消化內誤診也情有可原。而且患者沒有因為誤診導致附加損傷,這種不算醫療過失的誤診沒必要搞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吧?”
內科對自己有意見這種事情孫立恩當然是知道的。而他查出了消化內的一個誤診案例,這在醫院的運行體系中其實是個挺大的事情。搞不好需要對醫生進行停職調查,同時還要回顧他過去的診斷病例。以內科系統和孫立恩現在的微妙關系,這個事情搞不好會被人解讀成孫立恩故意挑釁。
沒有人喜歡誤診,尤其對于醫生來說,誤診簡直是一場噩夢。一旦確定誤診,那就意味著有人要為此承擔責任付出代價。而且病人的生命健康也會因此受到威脅——沒有人愿意看到誤診的發生。
“我這邊是沒問題,曹醫生那邊我也會轉達。”孫立恩忽然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可是……帕斯卡爾博士剛才來會診了,我擔心他可能……”
“帕斯卡爾博士那邊不會有問題的。”周軍笑了兩聲,“正好,過兩天有個會議邀請,你帶上你那個治療組的成員一起去吧。”他頓了頓,強調道,“是整個治療組啊,不過你也可以帶小胡一起去嘛。會議地點選在了海南三亞,就當是你們要去玩一趟,給自己放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