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眼,謝明謹目光微澀,但還是收回了目光,放下了簾子。
車馬過街,在萬人空巷的歡送中,人群中的謝明月眼含熱淚,憋著哭聲。
邊上的謝之檁一言不發,卻攥住了謝明月,不讓她跑出去攔人。等車馬跟禁軍走遠了,人群漸散,謝明月蹲了下來,抱著膝蓋哭。
謝之檁卻說了一句,“我要去參軍。”
謝明月一怔,轉過臉來,“你說什么?”
謝之檁垂眸,淡道:“是誰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謝之檁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我們都該長大了,明月。”
謝明月這次懂了,第一次頓悟。
是啊,他們都長大了,以后再不會,也不該讓這個姐姐為庇護他們舍棄半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今夜的皇宮光火通明,連宮女的走路上都帶著幾分喜氣。
翎妃的未央宮卻顯得蕭瑟壓抑許多,但也沒人敢鬧騰,因為幾個月前秦家的前車之鑒還尤在眼前。
翎妃這些年能得恩寵卻不被其他妃嬪算計去,也算是有腦子的,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她隱約察覺到宮廷內外的變化。
帝王,或許再不是當年的帝王了。
她不敢在沒有確定結果之前貿然出手。
那就讓謝明謹堂而皇之入主中宮?
一想到此刻的帝后洞房花燭夜,翎妃心如刀絞。
另一邊,夜色降臨,皇宮之中宴席五百桌,世家跟官僚云集,但中乾宮暖光雍容,反而顯得寂靜,明謹已換了輕便的長裙,正在卸去妝容,但透過銅鏡,她看到了走進來的仲帝。
明謹眸色微斂,將目光收回,回到鏡子上,認真取下耳環等配飾。
她也沒行禮。
褚律走到邊上,倚著柱子看她卸妝,待她完事了才開口。
“現在不端著了?我以為你還會跟我行禮。”
明謹轉頭看他,“君上總不能讓我頂著卸了一半的妝容與您行禮吧,好像更無禮。”
“行吧,你愛怎么樣都可以,不過你化妝了比沒化妝...”
今日一襲新郎官衣著的仲帝顯得英姿勃發,但眉眼上挑間,總有幾分少年氣,在瞧見明謹似笑非笑瞟來一眼后。
仲帝卡頓了下,溜出一句:“也就大仙女跟小仙女跟區別吧。”
這話從君王的嘴里出來,怕是能醉了許多姑娘。
明謹眼底卻分外冷靜,毫無波瀾,“總歸都是仙女,看來君上不會吃虧。”
仲帝笑,走了過來,他在觀察隨著自己靠近,她的反應。
但沒有什么反應。
她只是在收拾瓶瓶罐罐。
慢條斯理的。
“自你坐在這里,我就已經賺到了。”
他一再自稱我。
明謹察覺到了,卻看了外面一眼。
落地簾子外面似乎有動靜。
“宴席已經散了?”
“嗯,不過有人闖進來,老姚在打他。”
手指捏著胭脂盒的明謹將胭脂盒翻了蓋,扣在桌子上。
老姚就是那個老太監,姚遠。
十二監的上一代統領。
后來為了太子卸任,專心跟在太子身邊,但偶爾也會跟著君王——必如白衣劍雪樓的人不在的時候。
如果姚遠在外面與人廝殺,那么現在殿外的就是...
“梨白衣在外面嗎?”明謹問道。
仲帝走過來,替她收拾桌面,且笑著說:“我讓她離開了,因為你跟她都不喜歡。”
“多謝。”明謹道了謝。
仲帝卻斂了笑意,來了一句:“主要我也不喜歡,那就不必謝我了。”
“不過,你不想知道外面那個人是誰嗎?”
明謹看了他一眼,沒問,仲帝緩緩拉開簾子,喚她過去。
明謹起身,走過去了,看到了遠處的宮廷城墻上與姚遠打斗的黑袍人。
徐秋白。
“君上是在試探我?”
“不,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很討厭這個人。至少,遠高于你曾經有可能對他的幾分喜歡,借著你不喜歡的婚事,去折磨一個你討厭的人,至少你也不會太吃虧——我是這么認為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就讓老姚停下。”
仲帝此人在中庸之外,言行乖張,所有男人不會做的事,他都做了。
不管是試探,還是真心,起碼這一刻,明謹覺得——他比徐秋白還危險。
明謹沒說話,只是輕提了裙擺,走到琉璃鏡前。
看著外面月色正懸下的廝殺場面。
徐秋白的武功比從前進了一個大境界。
一葦渡江巔峰了。
明謹隨便想一下就知道對方肯定跟斐無道做了交易,拿下了廣陵谷谷主,吃掉了后者的內力。
可惜還是被姚遠壓著打。
可就是不走。
原來...破身跟孩子的謊言也是有點作用的。
果然還是對徐秋白出手了。
明謹看了一會,忽坐下了。
坐在了玉階上,靜靜看著這一幕。
仲帝跟著她坐下,也不打擾她。
也不知多久。
明謹才開口,“其實我真心動過,君上,你知道第一眼嗎?”
“就是那種看到第一眼就覺得他很順眼,比別人都順眼。”
她抵著臉頰,眼底攏了外面燈火通明照耀進來的光輝。
“但你不信他,試探,再試探,想看他露出真面目,可你又希望他是真實的,是你人生里面的例外,因為假如你這一生的人遇到的盡是算計,那太孤獨的,就好像永遠等不到早上的黑夜,你每次睜開眼,都在想,怎么天還不亮...”
“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發現原來天終于亮了,可天一亮,你就發現自己看清了別人的臉。”
“好清晰的臉。”
“就好像那天我看清了阿黛的臉,太清晰了。”
明謹轉頭看向仲帝,看到了他眼里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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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氣了嗎?君上。”
仲帝抿抿唇,幽幽道:“你成功了,折磨了另一個你討厭的人。”
然后他起身,衣擺卻忽然被拽住了。
他偏頭往下看,看著她側仰的面容。
燈火闌珊中,他看到她眼里的冷漠跟決然。
仲帝聲音沙啞了,“謝明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君上不也一樣嗎?合作歸合作,利益歸利益,其實,您也很討厭謝家人,也討厭我吧。”
“卻要故作喜歡。”
“我們都一樣,帶著面具過下輩子吧。”
仲帝深吸一口氣,彎下腰,將她抱起,抱進內殿中。
燈火搖曳。
明謹被放到了床榻上,仲帝熄滅了燈,躺了下來,蓋上了被子。
在黑暗中,明謹聽到這人說:“我并不討厭你。”
于是他沒有動她,管自己睡了。
是真的睡了。
一個普通人,困意來了也就來了。
明謹莫名懷疑自己此前的所有疑心——這人,要么不是個男人,要么心思深到不想做男人。
仲帝半夜醒來,發現明謹不知何時到了外殿窗子前,借著月光,她薄裙貼身,窗子被她半開,涼風吹進,吹動她的發絲跟裙擺,也不知她的眼眸如何悠遠,竟連那月兒都進不去,只看到她抬手,恰了邊上花盆里的花枝,指尖內力成絲,鎖住了花枝,讓它盛開越發妖艷。
她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可捉摸。
倚著內殿影壁偷偷瞧她的仲帝沉默片刻,喊了一句。
“能關窗嗎?有點冷。”
“好。”明謹關上了窗。
在仲帝沒看到的角落,她想到一件事。
年少時的褚律并不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