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回和平小鎮之前,突然天降暴雨。
本來,按照正常速度,他們是可以在天黑之前回到和平小鎮的,奈何皮克的腿并沒有完全好利索,即使拄著貴族手杖,也只能緩慢行走。
一般來說,暴雨持續的時間不會很長,他們倉皇地跑進一處小樹林,借以躲避。誰知雨越下越大,低矮纖細的小樹根本不能擋住雨水,躲了一會兒之后,他們還是被澆了個透心涼。
已經沒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了。兩個人沒有商量,直接冒雨向和平小鎮走去。
皮克越走越慢,賴德看得出來他的腿傷似乎在加重著。
當他們看見小鎮邊緣的時候,小鎮的鎮口,那個走了上百遍的方磚小路,早已經被雨水覆蓋。他們把這種情況叫“發河”,用以形容水澇的嚴重性。話雖如此,小鎮的排水系統還是很有建設性的,奈何有的人家地勢低洼,不管挖了多少條地溝,都排不盡宅院里面的雨水。
“快!去默里希家,他家最嚴重了!”他們淌水走進鎮口的時候,聽到有人這樣喊道。那人牽著一頭拖著木板車的驢子,木板車上面擺放著一些箱子之類的事物,想必里面有一些怕水的東西。他這一喊,有一群牽著驢車的年輕人急忙向他所說的地方聚集。他們個個光著上身,只留一條麻質短褲。總共有二三十人,每個人身后都跟著一個空著的驢車,道路顯得很擁擠。
“繞過去吧。”皮克說,“我們現在幫不上忙,至少先回去確定一下祖父是什么情況。”他示意賴德從人群中穿過去,牽驢的年輕人們擦干臉上的雨水,淌水前進。
“這不是北邊貯木場的兩個小子嗎?你家的驢子呢?鎮長大人發下來那么多的銅幣,安排大家趕制好驢車以運送物資。”一個金色頭發的青年人看著賴德和皮克,皺著眉頭質問:“你為什么不完成鎮長大人派發下來的任務?”
聞言,所有人都把視線匯聚在了剛剛回到和平小鎮的兩個人身上。
“是啊!你家的驢子叫大黑腳吧!每年小鎮上一半的母驢都是去找大黑腳配的種,難道它只會騎別人家的驢嗎?也拉出來讓它干干活啊!”
“我記得他們在和平廣場上開了一家木匠店,兩天前鎮長大人就讓小鎮里的各個木匠店趕制驢車了,為什么我看他家的們一直關著呢。”
“他家是賣貴族手杖的,之前我去看過了,完全是仿制品!呸!低賤的約德爾曼人!”
“你們也不能這么說啊,馬賊來的時候,我記得是他們發給我們神奇木棍的。”
“有什么用?馬賊都是鎮長家的武士打跑的,給你木棍只是讓你有個心理安慰罷了,對抗馬賊的時候我可沒看到這兩個約德爾曼人,還不都是我們奧丁人沖在前面。”
不得不說,眼前這一群趕著驢車的青年全都是奧丁人,清一色的金色頭發,白皙的皮膚。也難怪,普通的約德爾曼家庭拮據,哪里買得起驢子呢?而大黑腳,是皮克養父留給他的唯一遺產。
被一頓的言語打壓,冷嘲熱諷,皮克并沒有什么值得生氣的,即使是他們提起關乎種族的話題的時候,皮克也沒有像之前那么生氣了。經歷了生死的考驗,還有在朱天的影響下,他幾乎已經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賴德,我們走。”他看得出賴德的臉色不怎么好,催促道:“我們回家去看看祖父怎么樣了。”
“呸!低賤的約德爾曼人!只會逃避責任!關鍵時候完全起不到什么作用!”
賴德終于不能忍受了,眼睛睜得像盤子一樣大,“你們給我等著!”他站在眾人中間,喊出來的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誰說約德爾曼人逃避責任的,我現在就回家牽驢車出來!”
呃……皮克還以為他會和這群家伙打上一架。
兩個人逃離般地走出一片譏諷聲,回家的喜悅全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走回家之后,發現自己家的地勢還算高,并沒有被水淹到。
家門沒有像往常那樣從里面鎖上,輕輕一推就開了,就像是為他們留好的一樣。
兩個人走進主樓,緩緩步入二樓,悄悄地朝著臥室里面望了一眼。
“祖父睡著了。”賴德說,“我們下去吧。”
朱天開口:“賴德,剛剛那些人說的話別放在心上,從小到大,他們奧丁人一直欺負我們,都是一群沒事找事的家伙,這些天你也挺辛苦的,趕緊回去睡覺吧,明天我們一起去找多莉。”
賴德輕輕嗯了一聲,兩個人這時已經走出了門外,去驢棚子里確定大黑腳正在酣睡之后,他把皮克送回了屋子。
賴德獨自走出來,邁進了主樓后面的儲存室。
儲存室里,除了一些防止被水浸泡、被架得高高的各種木材外,角落里,還倚立著一量殘破的木板車。
木板車丟失了一個輪子,這正是皮克的杰作。
皮克曾經站在這輛車上,讓大黑腳帶著他從山坡上沖下來,沖翻了貴族隊伍、沖飛了數百名迎接貴族的少女和婦人。事后,肇事者大黑腳和皮克不知去向,是賴德偷偷地把這輛破敗的驢車拖回了家里。
這時,他看著這輛板車,心里面不知道在想著什么,愣了一下過來,彎下腰去,緩緩地將木板車拖向儲存室外。
漸漸地,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他將驢車拖到了制作間內。
擦了一下臉上不斷流淌的雨水和汗水,他緩緩呼出了一口氣,轉身在儲存室里找到了工具箱、麻繩和一些木材。
木制堅硬的促榆樹,是制作木板車最理想的木材,從工具箱中取出趁手的工具,他將木材刨制成最佳的比例,經過反復比對……
大雨掩蓋了他在制作間里的聲音,但是皮克依舊可以“聽到”并“看到”賴德在做著什么。
這個家伙,依舊是這樣要強的樣子,從來不能忍受奧丁人的歧視。
不得不說,賴德是一個合格的木匠,一個時辰之后,皮克看見他把木板車簡單地翻修了一遍。
新的輪子配上新的麻繩,看起來有點不和諧,但應該不影響運送物資了。
皮克沒有出去幫他,從約遜城走回來已經讓他還沒有痊愈的傷退超負荷了,回到自己的屋子之后,他不得不把腿上的木板重新拆開又緊緊地綁上,然后乖乖地躺到床上。
憑借精神力,他看見賴德從驢棚子里把一臉不情愿的大黑腳牽了出來,給它綁好木板車,冒著大雨,走出了院子。
嫁給他,多莉會幸福的,皮克這樣默默想著,然后忍著腿上隱隱傳來的痛楚,陷入了沉睡……
事實上,這個身體已經兩天一夜沒有休息過了,當他睡過去的之后,理應得到一個好夢,然而……他又回到了那片深淵!
下墜!下墜!不斷地下墜!永無止盡地下墜……
四周漆黑一片,猶如黑洞吞噬。
被吞噬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還有光線、聲音,意識以及一切……
沒有什么夢比這墜落的夢更加恐怖了。
心臟無時無刻不被恐怖的引力撕扯著,沒有任何人能救自己。
無比真實,又無比虛妄。
真實的是下墜的緊張感和恐懼感,虛妄的是自己知道這一切終會結束。
但究竟要等多久呢?如果自己一直不直面深淵底部,是不是就會一直下墜……亦或者像是之前那樣在深淵底部摔得粉身碎骨,然后發現一片火池……
就隨之墜落吧……
沒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皮克……”一道空無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的是他知道這個聲音來自賴德,陌生的是他轉頭之后,發現賴德也在墜落!而且就在自己的身邊墜落!
自己并沒有醒,并且還發現噩夢中發現了賴德!
怎么可能!前兩次做這種夢的時候只有自己一個人的……
“皮克……”那個聲音又說,“這里是哪里?我好痛苦。”
“別怕!”他想起鸚鵡對他說的話,急忙對賴德說:“直面深淵,你就能醒來!”
“不!我害怕!我身上好痛!”賴德語氣中透漏著恐懼。
“這是噩夢,只要我們直面深淵,就能醒來!看,像我這樣!”皮克轉頭看向深淵底部,給賴德做著示范,然而他瞥見賴德卻是在閉著眼睛……
“賴德!不要睡過去!賴德!睜開眼睛!”他大喊,拼命揮舞手臂,企圖抓住賴德,但卻抓了個空……
“賴德!”
朱天大喊著從床上坐起,睡前換上的干燥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
天依舊黑著,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睡多久,黑洞洞的……看著四周熟悉的一切,熟悉的房屋,然而他卻沒有看到熟悉的人。
賴德……賴德……
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涌起,這種感覺強烈而又痛苦。帶著焦急的沖動,精神力觸角騰空而起,穿過屋頂,直飛高空。
和平小鎮上空。
憑借精神力,皮克俯視著一切。
大雨依舊磅礴,但遮擋不住他的精神力感應。
在一群驢車之間,在一群奧丁青年的包圍中,他驚恐地看見賴德滿臉被鮮血覆蓋,正躺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