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瑯身著紫色圓領缺袴官袍,頭戴著黑色的軟腳幞頭,腰間一條九環玉帶,金魚袋與其它蹀躞七事系于其上,腳下一雙鹿皮靴子,肩上還系了件猩猩紅的披風。
他面帶微笑的踏入東謝的寨廳。
東謝蠻王謝元深留在應州都尚寨子里的一眾家族重人要員,今日都來了,紛紛站起恭敬迎接。
大家起立致敬。
秦瑯笑著一一回禮。
秦瑯身后跟著經略牙軍的衙內指揮使秦存孝和秦瑯的掌書記劉仁軌,秦存孝面容嚴肅,一身明光鐵甲在身,手里還捧著秦瑯的那把天子賜的尚方玉具大劍。
劉仁軌倒是滿面笑容的,對誰都微笑著點頭。
廳里除了謝家的一眾長老們在,賈務本、苑竹林、馮智玳等一干隨同西巡的刺史將軍們也都早就在了。
謝家的老祖奶奶手柱著一支犀杖,特意恭請秦瑯坐到首位上。
這是謝元深的祖母,來自黔州的思氏。思老太夫人的父親是黔州思氏首領,如今是兄弟的孫子為首領。
而老太夫人嫁到東謝,也是兩大自漢代起就扎根黔中的豪強大族的政治聯姻,一在西北一在東南,兩家都是實行的遠交策略。
既能相互聲援,又不會有直接的利益沖突。
思太夫人嫁到都尚東謝家,當時她丈夫還只是少主,數十年過去了,他的丈夫也早去世了幾十年,她的兒了、孫子先后繼承了東謝家族。如今的東謝首領謝元深,便是她的長孫。
思太夫人八十多歲的年紀,可精神還十分好,身子骨硬朗,雖然滿頭白發不見一根青絲,但人家滿口牙居然都還在,尤其是老太夫人腿腳利索。據說還在當著東謝的家。
此次過來接觸后,發現這老太夫人確實還很精神,腦子也還很活,尤其是對于外面的局勢把握的較準。
隋朝時,她就曾勸說丈夫去拜見隋朝派來西南的總管。而貞觀三年,謝元深入朝拜見天子,據說也是這位太夫人的堅持。
謝元深本來并不太想去長安,認為天高皇帝遠,自己在這邊逍遙自在就好,但老夫人不僅讓孫子謝元深去拜天子,甚至也勸說促成了思氏入朝。
如今謝元深領兵在外,秦瑯東來。
老太夫人是拍板決定恭迎秦瑯入寨的,甚至她還先安排了兩個寨里的年輕侍女去服侍秦瑯,后來更是親自把年幼的小孫女安排到了秦瑯那去,雖被拒絕了,可這位老太夫人也并沒有表現出什么不滿。
謝家的寨廳,其實也就是謝氏的土司樓,雖然此時還沒有土司這種稱呼,貞觀三年得到朝廷冊封,以其地為應州后,謝家便也就對外稱應州謝氏。
這都尚寨也就成了都尚城或應州城,謝家幾百年聚居的這大寨子,便成了刺史府。
最中心的這座大寨廳,也就成了刺史衙門。
數層的寨樓建的還是很氣派的,全木建成,前后數重,上下多層。
老太夫人雖然手里拿著根犀杖,可她走路沉穩,根本用不著,這根犀杖倒更像是個裝飾物。秦瑯知道這也是件大有來頭的寶物,據說此物本是南朝陳所賜。
當年東謝在南北朝時,也是遙尊江南的宋齊梁陳為正統的,從東晉到宋齊梁陳諸朝,都先后對這些南中高原的豪酋們推行羈縻籠絡政策,授封他們世襲刺史、將軍等官職,甚至也經常賞賜些物品。
相應的,這些蠻王俚帥們則奉江南朝廷為正朔,每年也會進貢一些土產,甚至有時還能聽從征調,派一些子弟帶軍隊去中原勤王打仗什么的,表面關系還是維持的不錯的,從嶺南到南中,莫不如此。
思老太夫人手里的這根犀杖,據說那還是當年陳霸先建立南朝陳后,對嶺南、南中的那些俚帥蠻王中較有影響力者,特賜的那一批。
同批持有者中最有名的便是嶺南的冼太夫人,馮冼兩家曾經的當家人,后來號稱嶺南圣母,甚至被朝廷封為譙郡夫人的。
當年思老夫人因為是黔州思氏之女,又是東謝之妻,故此雖然還年輕,也得到了這么一根陳霸先所賜的犀杖。
陳朝都滅亡四十多年了,但老太夫人卻一直還柱著這支犀杖。
其實不僅是南陳,從東漢一直到魏晉南北朝,不管中原的王朝如何更替,皇帝怎么換人,但在黔東南這幾百里地方,東謝家族一直就是土皇帝。
他們控制著這里的一切。
中原朝廷對這里數百年來并沒有實際控制力,朝廷通過授封官職爵位,賞賜等加以籠絡,只求羈縻統治,只要你能夠尊朝廷為正朔,那就行了。
東謝雖是從西謝中分出來的,但數百年來呢,也樂于維持這種關系,他們也沒有稱王稱帝的野心,在這幾百里地方上,做個實實在在的世襲土官就好了。
至于是叫總管、還是刺史又或將軍什么的,他們并不太在意。
他們需要中原朝廷給他們這種正式的冊封授任,以此來體現對當地的統治合法性,但又并不愿意讓朝廷真的來插手干涉他們的家事。
大家相互承認,一團和氣就好。
因此改朝換代,跟他們沒什么關系,誰當天子都行,換了皇帝那就向新帝表示臣服效忠。
數百年來,這種默契維持的很好。
老太夫人頭發梳的十分整齊,一張臉雖然滿是皺紋,卻也干凈整潔,這是一個很講究的老太太。
她一定等秦瑯落坐后,才在左首邊坐下,謝家的一眾人也才一起跟著坐下,等級森嚴,規矩十足。
以往這廳中都是謝家和一眾家老們的議事之所,可今天這廳中卻有了這么多的生面孔,甚至上首之位還坐上了一個外人。
幾百年來,頭一回。
老夫人握著犀杖,心中清楚,這是幾百年未有過的大變革,時代改變了,游戲的規則也改變了。
從某方面來說,大唐天子不講究,他沒有遵守一慣以來的傳統,打破了這個游戲的規則。
唐軍之前本來都已經接受了東謝的臣服進貢,也回報以正式的冊封,這本來是皆大歡喜的應有局面。
可沒幾年,唐人就開始更加深入黔東南,如今更是不僅要改土歸流,還要駐軍移民。
老太夫人昨天聽到秦瑯來拜訪時,親口提出的那些計劃時,是驚的目瞪口呆的。
八十多歲的老太夫人,經歷了謝家數代家主,甚至見證了中原王朝的數個王朝興替,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會提出這么瘋狂的計劃來。
應州升下都督府,除了都督應州外,還將都督黔東南的其余幾個州,重點是這位年輕的衛國公將奏請朝廷,派一位皇族宗室前來世封都督,再由一位大將來做都督府長史,謝元深還繼續做應州刺史。
可都督府設立后,還要編設平南軍,還要沿劍江等三條河,修三條驛路,開辟三條商路,沿路建立驛站、商市,屯堡等等。
這位年輕的衛國公很有禮貌,拜訪時還特意準備了很珍貴的禮物。
可他說的那些計劃,卻如刀子一般在東謝家身上亂割。
老太夫人沒有當場翻臉,八十多歲的人了,成府較深,脾氣控制的很好。
“衛公要在應州設都督府,置平南軍,修驛路,遷移民,建屯莊,這些主意很不錯,不過這些的關鍵還是在于老龍頭河等三條河的水運通航計劃。”
老太夫人緩緩發言,“計劃是個好計劃,一旦真的能成功,老身也能想象到以后應州會是如何的熱鬧,只是我們東謝在這片地方數百年,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那三條河確實往下奔流,匯入更大的河流,甚至東入大海,但是僅在應州境內,這三條河要通航就都很困難·······”
老太夫們說了一堆的困難,諸如險灘多,河水淺······
秦瑯面帶著微笑坐在那里,靜靜的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說著。
一會又說到什么應州地僻戶少人窮,這么大的工程,到時肯定勞民傷財,傷害百姓······
賈務本坐在秦瑯右手邊,他似乎也很不耐煩這老太婆的廢話,側頭對秦瑯悄聲道,“我聽說皇太子跑到隴右去了,還跟著侯君集去青海平叛?這不是鬼扯蛋嗎?就沒有人能管一管,萬一真出個三長兩短的,哭都來不及吧?”
“圣人估計也很無奈,咱們的太子殿下偷跑出西京,圣人能怎么辦,總不能詔告天下,說太子如此胡來吧?總還得為太子兜著點,終究是我大唐的皇太子,是儲君啊。”
“可就真不怕出事?”賈務本問。
“怕,誰能不怕呢,可兒子還年輕,一時魯莽,當爹的總得幫忙收拾亂攤子的。”秦瑯嘆聲,他其實心里又何嘗不擔心呢。
他人在黔地,卻整天都在盯著隴右那邊。
他真的很擔心承乾如今這么作,在長安作一作還沒什么,可萬一在青海作,人家可不會慣著你。
戰場上刀槍無眼,真要有個三長兩短,誰也承擔不起啊。
“這事越鬧越過份了,得管管了。”
秦瑯心想,當然要管,可問題是現在怎么管?